她的声音隔着层层纱幔,传达到皇帝的耳边,那抹纤细的身影慢慢消失在屏风后,皇帝收回目光,他问如意郎:“朕是不是太无情了?”
如意郎不明白:“陛下宅心仁厚。”
皇帝的嘴角有些嘲弄,不置一词。
琼华园是大魏第一代皇帝兴建的行宫,坐落于钟鸣山上,拦腰截断山头,开辟出了气势恢宏,雕梁画栋的皇家园林。
皇帝小时候就寄养在琼华园,十四岁才接回皇宫,他熟悉这里的山石C_ào木,荣登大宝的这些年里他常常会抽出几十r.ì到此小住。
今天是二月初五,皇帝提前住到了琼华园,还有三天,这座园林就会彻底热闹起来。
随行的只有几个老臣,司马国公,谢太傅,刘阁老,他们陪着皇帝沿着花园漫步,园中百花凋零,枯荷瑟瑟,老树遒劲,高山流水之间,群山苍莽,云雾若隐若现。
清晨又落了一场薄雪,从这里望去,能将大半个京城都尽收眼底。
吹在耳畔的风已经不太冷,预兆着ch.unr.ì将至。
皇帝呼出一口气,对他的大臣说:“朕即位那年,是在漠北度过的冬天,那里气候严寒,土地贫瘠,每年的冬r.ì都要死许多人,那里的人家,几户都不一定有一块暖和的被褥。”
老司马:“现在的漠北,是大魏的宝库。”
皇帝回过头,他的头发没有老司马那么白,但两鬓已是微霜:“你个老东西。”皇帝笑骂道:“朕当年跟你要修官道的银子,你如何回朕的?”
刘阁老c-h-ā嘴:“老臣记得司马国公的胡子都要飞到天上了。”
皇帝哈哈大笑,司马国公老脸涨的通红,扭过头哼了一声,刘阁老老神在在,看也不看。
皇帝病了这些r.ì子,诸位大臣心中纷纷有所臆测,碍于天威不可说,不可问,相互之间却已然有了底,他们接到皇帝的传召,来到琼华园,心里已经揣上了一颗石头。
皇帝的样子不能说差,可是也不能说好,那双看不透的眼睛里酝酿着深沉的风暴。
园中那些隐蔽的角落里,黑盔黑甲的羽林卫神情冷峻,手中的钢刀泛着寒光,他们是皇帝手下让人闻风丧胆的黑甲猛兽,皇帝将他们调到了这里,意味着这场饯行宴将有兵戈之争。
皇帝无意让几位老臣参与其中,召他们来似乎仅仅是为了说几句话。
君心难测,但谢宜比旁人知道的更多一点,他知道皇帝要对付谁,知道皇帝为什么设下饯行宴,但是其中的过程如何,他也猜不到。
皇帝只是想了结。
二月初八,大魏皇帝设宴琼华园,为西征大军饯行。
这一天的傍晚,钟鸣山上灯火辉煌,无数盏祈愿的天灯从琼华园升起,犹如一条在人间流淌的银河,天灯越飞越高,和天上的银河融在一起j_iao相辉映。
满座高朋,盛宴华彩。
当朝二品以上的官员可携家眷,上殿百步,与王对饮。
深远雄浑的大殿中,帝后高居宝座,对饮一杯,宦官敲响了编钟,宴饮缓缓拉开了帷幕。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
第15章 第十五章
皇帝放下银杯,并不意外杯子里装的温水。
“这一杯是水?”
“这一壶都是。”
皇后轻声回答,她面容沉冷,微微侧过脸,没有将目光转过来,皇帝看到她柔软的发上簪着的芙蓉花翠,黛色微染的细长眉尾,眼角扫过胭脂,那点红色如同溶溶吹散在湖面的花。
皇帝牵了牵唇角,收回目光。
层层纱幔撩开,衣带飘飘,手持软剑的舞伶徐徐入殿,登上高台,丝竹管弦,鼓乐齐鸣,殿上灯火辉煌,传杯弄斝。
老司马起身高举酒杯,领着群臣三敬陛下,百官应和,皇帝一一回应。
老司马转而面向太子一方,那里坐着此次将要出征的武将官员,张张都是年轻的面孔,雄姿英发,目光郎朗,如同灼烧的烈火,意气勃发的模样烫的老臣们眼眶发热。
太子率一干官员起身,与诸位老臣对饮,美酒琼浆,饮宴高歌,于今时今r.ì此时此地举杯,贺天子,贺大魏,贺殿下。
愿我朝天子圣体永安,福寿延绵、愿我大魏天下太平,社稷永昌、愿西征大军全胜而归,佑我疆土。
声声祈愿,传出深远雄浑的大殿。
一只飞鸟受惊,拍打着翅膀窜入云霄,夜色中,羽林军的铁甲在月光下泛出晦暗的冷光。
皇帝坐在大殿最高的地方,他能看到宴会上的一切,和还没发生的,将要发生的一切。
为了今天皇帝准备了很久,但这是一场饯别的宴会,是欢畅的场所,他不想看见血腥,也无意让让那些滑稽的丑角登上大殿,黑暗吞噬黑暗,仇恨消弭于死亡。
太子携太子妃举杯上前祝酒。
皇帝没有动作,他看了一眼脸色青白的太子妃。
皇后向太子妃投来探询的目光:“芸娘这是怎么了?脸色这么差。”
太子妃僵硬的笑了笑:“晚间风寒,儿臣醒酒的时候多吹了会风。”皇后宽慰道:“既是不舒服,便到偏殿休息片刻,莫强撑着。”
太子妃呐呐点头。
宴会之外,诸人看不到的角落里,一场无声的抓捕从开始到结束,没有惊动一个人。
黑衣黑甲的羽林卫踏进大殿,他没有配刀剑,但走过一处,就带来一片死寂,直到整个大殿寂静无声。
皇帝的羽林卫,没有人会阻拦,这身盔甲意味着绝对的忠诚。
他走到皇帝面前,盔甲随着动作发出一声闷响。
皇帝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他既不得意,也并非冷漠,他慢慢站起身。
“殿下!”太子妃突然推开了太子。
那把匕首出现的太突兀,像一鸿银光,由一个身经百战的羽林卫刺向皇帝,刺进皇帝的胸口。
“陛下!”
皇后冷漠的表情骤然龟裂,爬满惊恐,可她来不及,伸出的手只接到一副瘫倒的身躯。
一切都发生在刹那之间。
暴起的羽林卫刺杀皇帝,匕首明晃晃的c-h-ā在皇帝的胸口,群臣哗然变色,高呼护驾。
武将一拥而上,拿下赤手空拳的刺客,那羽林卫却好似费尽力气,站在原地束手就擒,咬破齿间的药丸自尽了。
“太医!”皇后怔怔的,继而抱着皇帝跪倒,大喝道:“叫太医!快叫太医!”
血从皇帝的胸口涌出来,他睁着眼睛,眼中还残存着一点愕然,但很快他就无力再思考。
血从他的唇边溢出,他抓着皇后的手,
甚至没有来得及再看一眼围绕在身边的人,那双眼睛里的神情便永远凝固了。
被匆匆召来太医一脚刚踏进大殿,便听到一声悲号,他吓得一屁股坐到地上,手脚并用连滚带爬,离的近了,他看到皇帝躺在皇后的怀里,看到龙袍上的血渍,看到大臣们抖如筛糠。
皇后盖住了皇帝的眼睛。
太医跪伏倒地。
皇帝永远的合上了眼睛。
在此之前,你不知道命如此脆弱。
皇帝的身体被挪到了行宫寝殿,他的大臣和他的儿子从惊惶中回过神,连哭也哭不出来,强烈的不敢置信,羽林卫怎么会是刺客?
但一切都发生在眼前,皇帝的血在宝座上,尚且温热,刚刚还热闹非凡的盛筵徒留一地狼藉。
行宫戒严,枕戈待旦。
皇后踏出寝宫,她的背影猛地一颤。
“娘娘。”如意郎追上前。
皇后的眼睛里泪水涌了出来,她撑着廊柱,浑身发抖,神情极度痛苦。
她想起前夜,自己杖毙的一个宫女,那个宫女死前j_iao出了一封信,说了一番话,她本可不以不听,不闻。
但当她拿到那封信的时候,她抖着手打开了。
那封信好像一把刀,她剖开了她的心,要她直直的面对一个血淋淋的真相,她等不得,忍不得,追到了行宫,要问个清楚明白。
寝殿内没有光,皇帝似乎已经歇下了,他看到皇后站在纱幔外,端着一盏灯,似乎明白了她为什么而来。
“你知道了。”皇帝的声音是肯定的。
烛光里的映出皇后的影子:“这就是陛下想告诉我的?”
“是。”
那声音过后,沉默了许久,皇帝似乎听到竭力忍耐的呼吸,皇后问:“阮卿为何死?”
皇帝微微闭上双眼:“朕可以救他,朕手下还有三千铁甲,救了他,城虽破,阮卿可活,但朕选择守城,朕没有救他,他为朕死。”
“他的…尸身呢?”
“被战马踏碎了。”
那个发誓为大魏皇帝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将军永远留在了漠北C_ào原。
皇后没有说话。
皇帝慢慢闭上眼睛,他不止一次的想起那片C_ào原,可汗的军旗上挂着的头颅,不止一次想起帐篷外满地的尸块。
他控制不住自己去想,如果时光倒流,他会怎么做。
在昏暗的营帐中,那个想法像梦魇一样时时折磨他,他一遍一遍的叩问自己,当阮卿高喊为国为家,为大魏皇帝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时候,他心里是怎么想的。
他在下令按兵不动的时候,有过这个想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