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从血海中擅自前来的不速之客,但此时的殿上却刮起了一阵沁人心脾的香风。洪荒仙人历尽大道,皮相早已是无用之物,因此无论美丑,面上都自带一股出尘脱俗的淡然,可面前的阿修罗族却完全不是这样,恍然便是诱惑的化身,他们的容貌是有瑕疵的,然而就是这点完美中的瑕疵,更令他们生出一种惊心动魄的鲜活。
寻道之路何等漫漫,就连神明都会觉得寂寞无比,可为了长生,一些世俗情感又是不得不被抛弃的东西,即便像黎渊和苏雪禅这样结生世红线的伴侣,在九天上下都觉稀少。阿修罗族亦可长生,然而他们更像是长生的凡人,有醉生梦死的欢笑,有雷霆万钧的愤怒,甚至还有浓烈堪饮的爱恨情仇。
——无怪乎修道者更习惯称呼他们为“天魔”。
苏雪禅怔怔看着其中一位顾盼生辉的公主,他看不出她在姊妹间排行第几,但她的眼睛无疑是很美的,那上扬的眼尾弯如蝎螯,与他之前见过的任何凤目杏眼都不同,带着一股古怪而危险的魅意,叫人移不开目光。他又看向另一位头戴宝冠的公主,她在漆黑如镜的长发间编制颗颗圆润的明珠,就像夜幕中洒落的烂漫星辰,她的眉毛也特别黑,眼瞳仿佛天底下最珍贵的乌木……他还想再看下去,身边的黎渊端着酒盏,只觉得自己每一口咽下去的酒都变成了醋。
“好看吗?”黎渊放下酒杯,璨金色的龙瞳紧盯着苏雪禅,“特别美,是不是?”
“好看啊!”苏雪禅几乎神魂颠倒,那神情简直就像第一次看见星星的稚童,“真好看!我听说她们还有一个最小的妹妹,叫舍脂,是全天下最美的……”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黎渊用一根手指按住了嘴唇。
黎渊身上的气息清冷如雪,无垠似海,朝他沉沉包裹过去,带着妒意十足的侵略x_ing,他回过神,才发现黎渊一手撑在他身前的桌案上,王袍几乎把他全身都遮蔽住了。
迟钝的狐狸这才发觉出危险将近。
“嗯、唉……那什么……”他一手抵在黎渊厚实的胸膛上,慌乱地想要侧头躲避,却一下被黎渊捏住了下巴,“我不是……我没有那个意思……”
“什么意思,”黎渊将他抱着,灼热的呼吸轻而慢地烫着苏雪禅的肌肤,他挨得极近,嘴唇亦若有若无地拂过怀中人的脸颊,“说来听听?”
苏雪禅差点要烧起来了,他结结巴巴地道:“有人!有人在看!”
所幸黎渊并不打算在外面就对他怎样,他用拇指轻轻揉按着苏雪禅的下唇,低声道:“你还未化作人身,所以我现在不与你计较,等你脱离灵体了……”
最后一点意味深长的余音,结束在他似笑非笑的眼神里。
苏雪禅惊恐地看着他,好悬没喊一声登徒子,这时,毗摩智多罗王已经领着那些如花似玉的阿修罗公主站在了金殿中央。
舍脂呢?是被她的姐姐们挡住了吗?他想探头张望,可一想倒黎渊方才那股滔天的醋意,又不敢探视得太过明显,上方的帝鸿氏开金口道:“如此繁花锦簇,当真令敝地蓬荜生辉啊!”
毗摩智多罗王扬声笑道:“陛下过奖了!此次前来,实是因为小女皆已成年,因此斗胆借神狩日,带她们出来见见世面,还望陛下施恩!”
“来者皆是贵客,”帝鸿氏笑道,“不过,上一次见舍脂公主,她尚在襁褓之中,想来真是世如流水,光y-in难觅。”
哦哦哦,来了,千年前的舍脂!苏雪禅顿时精神一振,等着看舍脂现身。
锦绣掩映,一个娇小玲珑的身影自阿修罗公主们的簇拥中走出,黎渊心头更是醋海生波,不爽地看向前方。
第86章 八十六 .
天上地下, 佛陀一声叹息。
原来这就是……年少时的舍脂。
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举杯,时光在她的美中凝滞,像恒古松木上滴落如泪的树胶,将一切都缓缓包裹在望见她容颜的那一刻。
她未施粉黛,也没有穿戴华丽夸张的珠宝,她只是穿着一身朴素可爱的白裙, 将柔润漆黑的长发挽起,露出一截如玉的纤细脖颈。她向前看,倾倒的是满天神佛, 她向后看,便将天河溺毙在自己的眼波——她是一朵未及盛放,就已倾国的花,羞涩地拽住身边长姐的衣袖, 藏在她们身后悄悄观察这个世界。
纵是心中妒意盎然的黎渊,此刻也不由怔了一下。
苏雪禅在后世同舍脂相处久了, 因此见到现在的她时,也没有太过惊艳的情绪,他拉拉黎渊的袖子,悄声道:“怎么样, 确实是天下第一的美人吧?”
黎渊下意识地一回头,发现苏雪禅目光清澈依旧,丝毫没有被舍脂的容貌迷惑心神,倒是镇静了许多, 他道:“是很美,不过我心有所属,倒也不影响什么。”
苏雪禅冷不防被一击直球打中,他脸颊微红,小声道:“老牛吃嫩Cao。”
黎渊:“?”
是时,阶下玉钟已响过三遍,正式开宴后,大殿上没有舞女助兴,只有一群作女官打扮的乐师吹奏箜篌琴笙,那乐声泠泠,如春泉漱玉,听起来也分外悦耳。
“菩提。”黎渊面色如常,忽然发问,“想听歌吗?”
苏雪禅道:“什么歌?”
黎渊自嘲般地笑了笑,侧头朝他摊开掌心:“想听歌,须得有点报酬。”
苏雪禅莫名其妙地望着他,着实一头雾水,说:“什么……报酬?”
他又摸了摸身上,他的原身自从被搬到应龙宫后,吃穿度用一律都不是自己cao心,金钱方面也无需顾虑,向来是用夜明珠打弹子,玉玲珑垒沙塔的,现在出门在外,乍然被黎渊讨要平日里就不上心的事物,一时间如何能拿的出来?
他在身上摸索了一阵,黎渊也不着急,就那么一直张着手等,半晌,他才从衣袖里摸出一片先前飞进来的琉璃花瓣,拿在手里,恰似一枚精巧可爱的钱币,他犹豫了一下,继而理直气壮地往黎渊掌心里一放:“就这个,再多也没了!”
“小穷鬼。”黎渊嗤笑道,倒也不嫌弃,手掌一合,将那枚花瓣以食指和中指夹起,“这么点钱,怕是只能听一首吧。”
说着,他两指一弹,那枚花瓣顿时如流星般s_h_è 出,在众目睽睽之下,穿过宽阔大殿和下方无数仙客的头顶,“叮”一声击落在乐师们身后的编钟上,音波震荡如水,所有靡靡乐声皆是一顿,金宴登时寂静无比。
上座身份尊贵的几位仙君都是了然一笑,西王母莞尔道:“到底是老了,没有年轻时的心力了啊。”
哇!苏雪禅暗暗在心里叫苦,完了,这不是闯祸了吗!你把人家的节奏都打乱了啊!
为首的乐师头戴花冠,回头细瞧,再转头时,面上已经带了若有若无的笑意,她也不说话,只是一拍双手,先前两排手持笙箫的乐师便齐放乐器,再一拍手,就有重新奏响的乐声响起。
这乐曲既不庄重,也不靡艳,那琴声清澈流淌,带着纯朴而动人的温柔,这时,一名乐师檀口微张,唱道:“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庭下一片哗然,苏雪禅亦惊地差点打翻杯盏,他万万想不到,这般肃穆宏大的场合,黎渊居然会让乐师们弹唱一首情歌!
数位乐师目光婉转,眼风似笑非笑地掠过他们的席位,齐齐和声,唱道:“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苏雪禅脸颊通红,完全不知道作何回应,黎渊一手撑头,一手轻轻敲击着玉爵,凝视他眼神的温柔无比,竟全然不管底下众仙望着他的惊诧目光,此时,乐师们柔声唱起第二段:“绸缪束刍,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见此邂逅?”
黎渊打着拍子,亦低声唱道:“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他的声音低沉而柔缓,完全不像平日里那个冰冷漠然、杀伐决断的应帝,苏雪禅面上则露出抑制不住的笑意,他终是忍不住,“咕噜”一声笑了出来,直笑得眼中盈动泪光,直笑得眉宇间盛满恍惚的怅惘,又是一轮笙琴响动,乐师们已经不开口了,仅是随歌声哼着小调,婆娑宝殿,万重辉煌,只剩下黎渊的声音,清晰可闻,爱意脉脉:“绸缪束楚,三星在户……今夕何夕,见此粲者?”
“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琴声和磬音汇如江泉,在盛宴间倾泻长流,最后的和声宏大恍若晨曦辉照,乐师们低低的吟唱犹如沙哑的春风,黎渊缓声唱道:“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春城飞花,万里月光,淮渭苍茫涛浪的大江皆从时光尽头滚滚东流,在苏雪禅眼中化作无尽无垠的大雪,卷起灵魂深处的爱恋与温柔,卷向浮华烂漫的三千尘世,卷向轮回中永不歇止的勃勃生机。
乐声不知何时已经停了。
黎渊笑了笑,轻轻拉住他的手,手掌相贴,手指稍微一错,便缓缓扣住了。
“一首歌。”他道,“给的钱太少了,只能唱一首。”
苏雪禅深深吸气,方不至于落下泪来,他笑道:“明明……是半首歌,她们第一句唱了,你都没唱。”
黎渊摇了摇头:“原先不会唱这首,只能先听下第一段,现学现卖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