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身躯在那十年里早就被无数次拆解得零零碎碎,随那些炼血宗独有的丹药补食一起进了无数人的肚子。就像一个稀有而低贱的, 为人所豢养的家畜,他的骨殖,早就没有资格叫亲眷尽数收拢,更没有资格被人珍而重之地挂念着了。
然而,就是这枚眼球,令蚩尤于刹那间滔天大怒,瞳仁里烧出一片磅礴火海!
若封北猎真得再次落入彀中,又会遭受怎样的对待?
魔门中人送来这枚枯死已久的眼球,又是为了威胁他,还是为了激怒他?
这一瞬间得怒不可遏,令他狂吼一声:“驾车!孤要去亲自见见帝鸿氏,看宵小要如何给孤一个交待!”
此刻封北猎还在Cao野与牛羊为伴,未能及时察觉到这里的异变。兵主蚩尤要驾车,那这车就不会是一般的鹿车马车,只见大地摇撼,泥土翻涌,从其下咆哮着挣出数头缰绳虬结,鞍络沉重的青铜巨兽,其凶猛狰狞,威武粗犷之像不可逼视,周身皆铸造流淌的奔雷火云纹,在日光下熠熠生辉,火彩煌然,身后则拉着一驾巨大的青铜战车,仿佛连带着大地的骨髓与筋脉,轰然冲出膏壤的束缚,降临于九黎的领土之上!
大巫们从屋舍植株的y-in影中凝出身形,面色肃然,纷纷叫道:“王上!”
“看好封北猎,不许他踏出九黎一步。”蚩尤神情狞烈,手握出征的缰绳,“孤要去亲自会见帝鸿氏!”
待到封北猎感应到这边的动乱,抛下正在照料的牛羊匆匆赶来时,蚩尤的车驾已经伴随轰鸣雷声消逝在了天际,仅留下漫天硝烟般的残余火光。
“王上?!”他仓皇地睁大了眼睛,在看到战车背影的那一刹那,他竟然生出了浓厚的不妙预感,逼得他一口气哽在喉咙里,亦将一把嗓子挤得又尖又利,“他干什么去了?!”
大巫们沉沉盯着他,黑袍下的目光y-in冷得无一丝温度,微风股股涤荡,把他们流水般郁郁的衣袍吹得蜿蜒流连,仿佛那其下掩的的不是人身,而是一条条立起身体,微微摇晃的巨蟒。
封北猎在这样的眼神中感到了刺骨的凉意,他定了定心神,又开口道:“王上他……他究竟去做什么了?”
“……王上去面见帝鸿氏了。”少顷,才有一个巫者缓缓开口道。
封北猎却从他们的回答中直觉感到了敌意和不祥的隐喻。
他咽了咽喉咙,声音中带着一点微不可闻的轻颤:“我要去找他。”
然而他话音刚落,团团十二数的大巫便齐齐垂下袖子,当中显出霹雳闪耀的电光。
封北猎不可置信地缩紧了眼瞳,另一个巫者已经厉声道:“王上临行有令,不许你踏出九黎一步!”
封北猎已经被心头的预感搅得情烦意乱,恨不得立即就到蚩尤身边,眼下看九黎十二巫还敢阻拦在他身前,登时将回到九黎来显露出的温文清弱尽化作了孤戾血煞的杀意,他面上浮起狰狞的青痕,眼瞳里亦燃起了两蓬绿幽灼烫的火光,他发狠吼道:“滚开!别拦我!”
“——孽子尔敢!”
两股巨力的撞击轰动大地!
电光如龙,风声万厉,蚩尤将兵主的武技与能力倾囊相授,在他的悉心教导下,封北猎早就不是昔日那个手无缚j-i之力,只能任人宰割的封七了,加之天生神力,一时竟然能与九黎十二巫打得不相上下,难解难分。大巫鬼火般的异色眼瞳中蓦然闪过忌惮的光芒,封北猎大喊道:“我现在能感觉到他有危险,你们究竟明不明白!”
为首大巫沉声道:“就算王上有危险,他身边还带着族中三百铁卫,区区一个稚子,你又能起到什么作用?”
封北猎的胸膛剧烈起伏,他咬紧牙关,长啸一声,就要强行破出十二巫的封锁,然而情急之下,他的动作终究还是出现了破绽,被其中一巫扬臂打落尘埃,三巫齐出锁链,四巫召出咒术环绕的牢笼,剩下四巫拍掌于他周身大x_u_e,将他如断线纸鸢般一下击飞,重重砸进那半透明的囚牢。
封北猎的脊背隆然撞在那恍若无物,却比钢铁青铜还要坚硬的笼壁上,登时“哇”地一声泼出一口血来,复又素面朝下,颓然摔落到牢笼中央,身躯上扭动着哗然作响的锁链,牢牢将他禁锢在这方寸之地。
“放我……放我出去!”封北猎再次咳出一嘴的血沫,断断续续地大喊着,“我要去找蚩尤!”
十二巫凌空而立,望着他的神情也是齐刷刷得冷漠鄙夷,其中一个寒声道:“王上优待你,重视你,那是王上宽厚仁明,胸怀百姓。但你身为一个身份不明,在外流浪了十余年的奴隶,又有什么资格直呼王上的姓名,与王上同寝同食?!”
封北猎张口欲喊,可望着大巫们鄙薄的眼神,他却仿佛舌头打结,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只能伏在地上,攥着拳头大口喘气,与那坚不可摧的锁链暗自较劲。
苏雪禅在一旁看得亦是紧张无比,他有预感,这一日便是蚩尤转折的根本点,是九黎转折的根本点,也是洪荒转折的根本点!
夜幕沉沉,天空中无星无月,只有y-in霾万里的浓云,深重压在苍穹之下,坤舆之上。封北猎与十二巫放出的锁链纠缠许久,再一次贲起全身的肌r_ou_,狠命挣了一阵后,便遽然泄气,软倒在牢笼中央,那锁链也跟着哗哗发响,汗珠顺着他的喘息的幅度,自眉梢津津滴落,犹如扑簌而下的咸涩雨露,他抬眼看着远方的天际,神情晦暗难明。
他的嘴唇动了动,从中模糊地泄出一个字节的碎片,但就在此时,恍若雷霆怒殛,猝然劈在心头的剧痛令他一下弓起身体,撕心裂肺地大吼了一声!
闻声,苏雪禅立即猛地抬眼看去,只见封北猎于顷刻间已是面容扭曲,捂着胸口,在地上与半透明的锁链滚作一堆。他手指抽搐,浑身痉挛,勉力仰躺在地面上,颤抖着撕开了胸口的衣衫,埋在他肌r_ou_间的红线在此时狞恶如蛭,伏在他苍白的肌肤上鼓鼓跳动,颜色亦不复鲜活闪亮,而是在霎时间变成了腐朽不堪的黑红。
这究竟是……!
“蚩尤……蚩尤!”封北猎断断续续地,发疯般地大叫,“你等着我!我去找你了……我去找你了!”
他再也不顾身上重重交缠的锁链,而是青袍鼓动,将身体化作飞散的风雾,硬是以抛弃一部分血r_ou_为代价,生生把自己剥离了十二巫的囚禁!
封北猎满身是血,连深青的衣袍都被染成了血r_ou_模糊的灰赤色。他疾速飙往蚩尤离去的方向,苏雪禅则如牵着线的风筝,在他身后不远不近地缀着。青年近乎疯狂地在天空咆哮着蚩尤的名字,按照体内红线朦胧的指引寻觅蚩尤的踪迹。但苏雪禅知道,这种单方面的红线并不像他和黎渊那般心意相通,费点力气便能找到彼此的踪迹,封北猎在这时只能依靠那一点恍惚的灵犀不住探寻,只比无头苍蝇好上那么一点而已。
“王上啊——”他在云间放声哭喊,犹如一个失了心肝魂魄的野鬼,渺茫无助地徘徊在尘世,妄图摸索最后一点足以牵绊自己的念想,“蚩尤——!”
洪荒之大,他又不知道帝鸿氏的所在,按照这样的找法,要找到什么时候去呢?
苏雪禅不知道,也想不出来。
他唯有看着封北猎在浩大苍茫的天地间拖着一具残破不堪的身体四处游走,像要把皮囊的内里全都翻涌出去一般呼嚎不休,在这苍穹俱寂的时刻,他忽然失神地想到黎渊,在痛失了另一半红线的千百年里,他也是靠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寻觅苦苦强撑下来的吗?那得到后又失去的痛苦,是否比方今的封北猎更甚?
东方已经依稀透出迷蒙的鱼肚白,远处曙色乍破,投下漫天苍白如雪的光芒,苏雪禅明白,洪荒的日出无疑是很美、很壮观的,只因为封北猎的眼前万物失色,于是连旭日东升的辉煌也成了飞散万顷的雪沫,冰冷浮在人间的上空。
日升中天,封北猎终归找到了蚩尤的些许踪迹,他在一片茫茫的荒原上,看见了蚩尤的车驾和三百铁卫的身影。
世界在那一瞬间骤然放s_h_è 出无匹的华光,恰似卷过春城漫天的飞花,一切都重新有了斑斓的色彩,他欣喜若狂,什么都不顾了,急忙从云间扑到大地,恍若扑向情人宽阔的胸膛。那三百铁卫见了他浑身是血地奔跑过来,还未等他们反应过来,封北猎已经心花怒放地扬手抓住了前方一人的铠领,连声问道:“蚩尤呢?你们、你们的王上呢?他在哪?”
说着,还不等那人回话,他又蓦地松了手,提着血痕斑斑的青衣,急不可耐地跑向蚩尤的车驾,一边跑,一边高声喊他的名字,但是他团团绕了几圈,都未看见蚩尤的影子,又不禁急得发疯,转头瞪着那几百铁卫,嘶声道:“蚩尤在哪?他去哪里了?!”
他头发蓬乱,一身是血,露出的手臂、脖颈上都是残缺的伤痕,加之瞪人时眼球凸起,简直癫狂到了极点,若不是知道他的身份,只怕这数百铁卫早就要将他当成疯子处死了。看他问的又疯又急,铁卫们静默了许久,才有一个人站出来,犹豫着道明了原委。
蚩尤的确去找帝鸿氏了,只是在前往中原的途中,就被人拦住了车驾。
九黎君主的御驾,当今何人敢拦?唯有不知者无畏,拦住他的是看守在此处的魔门子弟。
也许这就是上天作弄,机缘巧合,蚩尤去往中原的必经之路,中途有一点,恰好靠近魔门中人约谈封北猎的地方,他们唯恐封北猎的能力可以助他从重重包围中突破出去,于是在方圆百里间都安c-h-a了人手,蚩尤行进的声势何等浩荡,正巧就被最外围的几个小弟子看到了。
可惜毕竟是外门子弟,见识浅薄,他们既不知道那青铜古兽与奔雷火云纹非九黎主君所不能用,也不知道拦下蚩尤的御驾会有怎么样的后果,他们只猜想眼前的车马是从九黎的方向来的,那上面必定坐的是前来赴约的封北猎,于是邀功心切,急忙叫两个弟子去内圈喊人,剩下的则在空中点燃了烟花信火,刚好炸在蚩尤车驾的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