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晟似有所感,疑惑地抬首看了一眼面前的空地,可看见的,唯有随风浪荡的瓣瓣飞花,空无所依地飘零在绚烂阳光里。
苏雪禅喘了一口气,低声道:“父亲。”
随后便以指尖轻触在苏斓姬的心口上,伴随一阵天旋地转,他进入了苏斓姬的梦境。
玉崖万仞,夕烧如火,滚滚拂过远处将坠未坠的火阳,把漫天浑厚云海沸腾成了一片波光粼粼的海浪。
苏斓姬独坐在崖边,面前是一张玉几,一盘残棋。
听见身后传来的响动,她静静转头,看着一步步走来的苏雪禅。
虽然承受了小五衰劫的磨难,可在她的梦境里,她依旧还是往日丰神绰约的模样,容颜若雪似玉,眉目含情,眼波深处则摇曳着江浪风流的水色。
苏雪禅不由恍惚了。
在不少午夜梦回的夜晚,他都在想,他的两位母亲,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苏璃忍受着轮回的宿命,苏斓姬忍受着爱而不得的痛苦。到了最后,她们一个怀揣着秘密离开人世,致死才肯对自己的妹妹透露半星;另一个以情入魔,又以情证道,在破开娲皇的一分禁制后,于四野茫茫间抱剑高歌,放声大笑九天仙人的懦弱无能……
她凝视着苏雪禅,苏雪禅则在距她还有几步的地方停下了脚步,他端端跪下,给苏斓姬磕了三个头。
“母亲,孩儿不孝。”他说。
而苏斓姬只是微微地笑,她柔声道:“阿禅来了?坐罢,陪娘亲看看夕阳。”
苏雪禅犹豫了一下,还是站起来,习惯x_ing地拍了拍衣袍上并不存在的土,小心地在苏斓姬面前坐下。
苏斓姬道:“从小,你就是这么个x_ing子,看着温吞吞的,实际上呢,有主意着呢!又固执又犟,你要是决定了的事,八头牛都拉不回来……”
苏雪禅愣了一下,不明白苏斓姬为什么要突然对他说这么一句。
“我管不住你,你爹也管不住你,”她从晚霞上移开目光,重新投注在眼前俊雅如玉的青年身上,喃喃地说,“真不知道你这x_ing子,是不是随了你那个要命的娘……”
苏雪禅莫名觉得窘迫,他不由自主地垂下眸光,不知该如何应答。
望着苏雪禅生动的面容,苏斓姬的眼中悄然泛起了泪光,她低声道:“娘……很后悔……娘没能拦住你,也没能阻止蚩尤出世,是不是挺失败的?我总觉得我已经用尽了所有方法,可还是不行……”
“原来天命是这么可怕的东西啊……”或许是想到了苏璃,她的语气开始颤抖,恍惚盯着桌案上那盘残棋,“即便得证金仙,我依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接二连三地带走我爱的人,我却束手无策……”
“母亲!”周遭的梦境在刹那间随着苏斓姬的心潮难己而扭曲,苏雪禅情急之下,连忙按住苏斓姬的手,“没事的,冷静点!”
不料在他与苏斓姬相触的瞬间,庞大的信息洪流轰然在金仙的神识中一一摊开、展现,苏斓姬睁大双目,一时怔在了原地。
苏雪禅触电般地缩回手,然而为时已晚,就在那一瞬间,苏斓姬已经看见了贯穿了千年轮回的全部秘密,那是一个充满了圈套与谎言,死亡与牺牲的秘密——她错手打翻了棋盘,上百枚玲珑棋子丁零当啷,滚落一地。
大劫后唯一一个得证金仙的狐妖是何等聪慧,不等苏雪禅解释,苏斓姬的脑海中便敏锐捕捉到了几个关键的节点,连贯串通在一处,顷刻点破了娲皇制造出的这场惊世骗局!
“怎么、怎么!”她骇然大叫了起来,“——竟会是这样!”
看到母亲这副样子,苏雪禅反而镇定了下来,因为他知道,只要苏斓姬还能对某件事做出回应,那这件事就还在她的承受范围内。他整理了一下语言,用安抚般的语气柔声道:“娲皇为了拯救洪荒的未来,让我替黎渊应劫,使他不至于堕落魔龙,像曾经的无数次轮回那样毁灭诸世……所以最后一次,她为了改变最后的结局……”
“……凑成了所谓的三个条件,让洪荒毁灭一次又重生一次?!”苏斓姬咬紧牙关,最后几个字几乎在唇齿间迸发成了咆哮,“她这种做法和应龙又有什么区别?还赔上了妖族千年的自由,让生灵为此全盘覆灭!”
“大约是……为了还清欠给九黎的因果吧。”苏雪禅道,“蚩尤堕落盘古脐,大劫就此拉开序幕——帝鸿氏欠下的,中原人族欠下的,终究是要偿还。”
苏斓姬按住剧烈起伏的胸口,过了许久,忽然一把抓住了苏雪禅的手腕,“这么说,你不是我梦中的幻觉,你是真的!你真的回来了!”
她的眼神带着纯然的狂喜,以及在颓艳霞光中灼烧得晶莹的泪光,苏雪禅看着她的模样,忽然不忍心说完接下来的话。
“我……”他踌躇了一下,还是决定暂且换个话题,让苏斓姬缓和一下心绪,“母亲,我离开这段时间,家里人都还好吗?”
苏斓姬深深地吸气、吐气,她哽咽着道:“寒波和星摇……正在四方云游,跟随他们的老师学习。而惜惜那个丫头,在你……在你走不久后,就跑来找我和你爹,说要跟着犭也狼族的一个小子历练,我们拗不过她,只得应承下来,只有纤纤,现在还留在青丘……”
说到这里,她的唇边不由泛起一丝溺爱而喜悦的笑容,说话的语调也回转轻快:“阿娘马上就领着你去见她,还有星摇他们,我立即用秘术召他们回来,你走这一百多年,你不知道他们有多想你,纤纤和惜惜也都长成大姑娘了……”
她说得很快,既欢喜又没有章法,仿佛要用短短几句的功夫,就让苏雪禅详细了解他们在这百年间的全部生活细节。苏雪禅心知不能再拖下去了,他强忍泪水,低声唤了一句:“……母亲。”
苏斓姬骤然止住了话头,那笑容渐渐凝滞在了面上,她不说话了,只是仍旧牢牢抓着儿子的手。
“我……我还不能立刻回家,”他打起精神,勉强冲苏斓姬笑道,“娲皇封印了众生的记忆,却把开启记忆的钥匙交到我的手中,在没有见到黎渊,完成我的使命之前,我……”
苏斓姬愣了半天,好像需要很大的力气才能将苏雪禅的这番话理解透彻,片刻,她方才讷讷道:“那,还需要多久?”
苏雪禅的手臂颤抖,难掩哭腔地大声说:“很快了,母亲,我很快就能重塑r_ou_身,真真正正地回到你们身边。那时候,我还会带着我爱的人——带着黎渊,带着呦呦——我再也不必远走,也不会离开了!”
苏斓姬的嘴唇嗫嚅了两下,犹如天底下每一个希望落空、失魂落魄的母亲一样,她想要抓住苏雪禅,想让他留在自己身边,留在他从小长大的故乡,可她失败了,纵然她是梦境的主人,但苏雪禅的消逝却仿佛另一个不可违抗的天命,令她的手掌扑了个空,仅仅捞到一把空中四溢的晶尘。
“臻臻,臻臻?”苏晟摸着妻子的额头,唯见她额上已经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闭目的神态也略有焦急之色,也不晓得梦见了什么,连忙探身去取摊在冰案上的锦帕。就在他错身过去的这一刻,苏斓姬的眼角缓缓凝落一滴泪水,洇进了枕边腻粉堆云的桃花。
***
苏雪禅要奔赴的第二个地点,乃是万年飞雪,巍峨高洁的昆仑。
虽然这座山君曾在大劫里为羲和挡下致命一击,以至于山体崩摧,毁坏过半,但在这个经由南柯海修复过的时间线里,它依旧是完好无损的。
他飞过风雪扑朔的玉宫,飞过绵延数里的玉壁,飞过重重庄严肃穆的宫阙,终于在最高处的王座上望见了闭目不语的西王母,她的身侧一左一右地卧着两只身形硕大的虎豹,皮毛如子夜漆黑,皆沉沉酣眠着。
就在这时,西王母蓦地睁开了双眼。她的脸孔枯如老树,可当她睁开眼睛时,那灼灼的神光只会令人忘记她的容貌,只看见她深沉如海的威严。
“你来了。”她说。
苏雪禅的步伐一缓。
“我该称呼贵客为什么呢?”她开口发问,“是白狐之子,还是年轻的菩提殿下?”
苏雪禅猛地吃了一惊,他惊疑不定地站住脚,仔细观察着西王母的神情。
是了,他一下想到,即便在大劫里,西王母也是第一个看透娲皇的计划,从而逆天行事,替羲和拦下太杀矢的弑神之力的,此刻她可以看见自己,得知自己的前世今生,也就不足为奇了。
“无论是白狐之子亦或菩提木,我只是我,这一点不会转移,也不会更改。”他加额躬身,朝西王母行了一个恭敬的大礼,“千年已过,许久未见了,王母娘娘。”
西王母微微侧头,顶上玉胜发出琳琅悦耳的清击声,她莞尔笑道:“区区一介山神罢了,我怎么敢呢?你为万物舍身,拯救的是现在世和过去世,只怕于功德上早已达到半步至圣,普天之下,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受得起你的礼,就不要为难老身了。”
语毕,她正了正容色,说:“来罢,行使你的使命!”
苏雪禅犹豫了一下,还是直立身体,走到西王母座下的玉阶上。
“失礼了!”他沉声喝道,同时将一指点在西王母的眉心,白光乍现似霞,在纷乱光影里喷涌而出!
昆仑万山的飞雪,于那一刻凝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