嘶声的大喊伴随着他们的逃出,传遍了整个禅院——
“不好了!不好了!!!”
“有贼人闯殿!”
“善哉师兄,善哉师兄!”
……
僧人正在藏经阁内,立于佛龛前面,手捧着一卷《华严经》细细地读着,试图用上面密密麻麻的经文,来抚平心底那一点点怪异的波澜。
佛经上写:
往昔所造诸恶业,皆由无始贪嗔痴,从身语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忏悔……
静默清幽的环境,禅意满满的经文。
很快,也的确有了一点效果。
他不会再时时想起破戒的那件事,也不会再时时想起那魔头的容颜,耳旁更不会时时掠过他那一句着实离经叛道的相邀……
渐渐,便也沉入了经文本身的高妙中。
直到外面那声嘶力竭的呼喊,将他从这沉浸之中拉拽而出,犹如刀剑一般,尖锐地捅来。有那么一瞬间,他竟莫名地心颤了片刻。
好像,有什么不愿意看到的事情已经发生。
繁乱中,他还记得将那一卷《华严经》放回了原处,才匆匆下了楼梯,出了藏经阁,向着更后方的千佛殿走去。
一身雪白的僧袍,明亮在袭来的夜色中。
脚步虽快,却是一点也没乱,踩着那响彻整个禅院的暮鼓声响,很快到了殿前。
几乎是在他出现的瞬间,便有人注意到了他。
大和尚,小沙弥,德高望重的长老,或者是普通的僧人,都转过头来看他。他们的目光从他清隽如玉的面容上划过,又都不知为什么垂了下去。
只有少数几个小沙弥不懂事,怯生生地唤了一声:“善哉师兄……”
僧人少见地没有回应。
连点头都没有。
他只是隐隐意识到发生了一件很大的事情,而且是他一点也不想看到的一件事情。
可事实是,它发生了。
真真切切地。
天机禅院住持缘灭方丈方才就在不远处,听闻消息后便速速赶来,已然是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年事已高,面有灰白之色,手持着金色的禅杖。
见得僧人进来,他便摇头,竖了掌叹一声:“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
僧人的脚步,在缘灭大师叹息声起的时候,便已经止住了,这一时间,竟无法再往前踏上哪怕一步!
千佛殿殿正中便是宝相庄严的佛祖,悲悯地垂视着世人。
也仿佛垂视着他。
在佛祖的面前,他无可辩驳,无可欺瞒,也无可遮掩,一如人刚出生时一般,赤条条。
香案,香炉,莲花……
一应的摆设都无变化。
唯有佛像两侧那两根伫立在此已有六百年之久的莲柱上,往昔为人篆刻的偈语已经模糊难辨,只余那簇新的剑刻字迹,触目惊心!
——慧僧善哉,不过尔尔!
在辨认清这八个字的刹那,僧人只觉得什么东西从心底里一下翻涌了上来,犹如一头狂猛的恶兽般撕扯着他,要将他整个人与整个清明的心智都撕扯下去,咬得粉碎!
“噗!”
一口鲜血,登时洒落在雪白僧袍上,为其添上几许令人不敢直视的殷红,却衬得他一张脸越发苍白。
“善哉?!”缘灭大师大惊。
可被他唤作“善哉”的僧人,却像是什么都没听见一般,只是慢慢抬手按住了自己心口的位置,似乎那里有什么可怕的痛楚在折磨着他。
脑海中,竟是万般的幻象交织。
一时是那恣意的魔头说,我好歹是个病患,能给点r_ou_吃吗?一时又是那诡诈的妖邪问,你们出家人,戒律是不是很森严……
千形万象,最终都轰然汇拢。
成了那一句——
你愿不愿意,同我一道?
愿不愿意,同他一道?
僧人竟说不出这一刻心内是什么感受,甚至只有牢牢地拽住这一颗心,他才能确定它还在这里。
目光抬起,从那八个字上一一扫过,却觉得像是被人凌迟!
慧僧善哉?
不过尔尔。
他甚至能想象出对方说出这四个字时候,眼角眉梢那漫不经心,甚至带着一点举世莫能与争的疏狂气。
割r_ou_喂鹰。
舍身饲虎。
那是佛祖;寻常人割r_ou_,舍身,也无法叫那鹰与虎皈依,不过徒然害去这天下更多的人罢了。
似怅,似悲,似苦,似恨。
僧人眉目间原本隐约的悯色,忽然就被染得深了几分,九个月未曾开过口,让他冰泉玉质一般的嗓音多了一种生涩的嘶哑。
“沈、独……”
第27章 不空山前┃可有时候,活着真没意思……
天还没亮。
贺五德刚被同门叫了起来, 揉着惺忪的睡眼从山道上走过去, 与昨日守了一整夜的同门们换岗, 困倦得厉害,一点也打不起精神来。
“都说那魔头逃到了不空山中,可指不定是人家戏弄咱们, 根本没在里面呢?”
呵欠一打,他眼泪都流了出来,口里忍不住抱怨个不停, 只觉那传说中的沈大魔头诡计多端, y-in险狡诈,说是在不空山, 那一定就不在不空山。
“守了这么久,就是鸟毛都没看见一根!”
“瞎说什么!”
旁边便是门派的长老, 个子不很高,一双眼睛倒是瞪得很大, 但里头已经满布着血丝,本就固执的一张脸,更由此生出几许执拗的乖戾气。
“掌门让你在这里守着, 你就在这里守着!等跑了大魔头, 你担待得起吗?!”
“是,是,是,弟子知错,还请邱长老饶恕!”
贺五德的瞌睡虫一下就吓没了, 整个人都清醒了,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冷汗连连,忙向长老告罪。
邱长老这才种种冷哼了一声,又提着剑,巡视别处去了。
走不三两步,那训斥的声音便又响了起来。
贺五德在背后听着,过了一会儿,那一股怕劲儿才慢慢消减下去,一时只觉得乏味极了。
江湖?
这江湖,实在跟他想的有些不一样。
没入江湖之前,他在天桥底下听说书先生讲的江湖,在少年伙伴话本子上看到的江湖,是个任侠的江湖。
大块吃r_ou_,大碗喝酒,快意恩仇。
可进了江湖以后,既没有大块的r_ou_,也没有大碗的酒,更没有什么狗屁的快意恩仇。
大魔头沈独?
妖魔道上令人闻风丧胆的道主?
好像杀过很多人,也做过很多伤天害理的事情,可是,跟他有什么关系?
贺五德只是个普通人家出身,前几年江南发了大旱,饿死了父母,只留下他一个来,沿路乞讨,好不容易才拜入了一个门派。
这便是守正宗了。
此宗以剑闻名,在使剑的门派中也能排到前五,招收弟子也看根骨。
他本以为,拜入了宗门,真真是不仅有了容身之地,还能实现自己少年时的梦想,仗剑江湖,慷慨以歌。
可渐渐地,他发现江湖跟他想的实在不一样。
人都怕死。
贺五德也怕。
他实在不明白大家伙儿,尤其是正道的这些人,为什么老要跟妖魔道的人过不去。
一个井水,一个河水,大家各过各的不好吗?
妖魔道上再乱,那也是妖魔道的事情。
他们相互厮杀,是他们自己的仇怨,正道,或者是自称正道的,偏要上去c-h-a一脚。说什么除魔卫道,没效果不说,还白白送了许多人头。
不智。
弟子多,门人多,也不带这么糟践的啊。
明知道打不过还去?
贺五德是想不通。
但这天下间,他想不通的事情本来也不少。
想不通,索x_ing也不想了。
反正门派里的掌门和长老们,肯定都已经考虑过了。大人物已经考虑过的事情,他们这样的小喽啰,照着做就成了。
只不过,在他再一次站到山头那一块大石头上面的时候,一个奇怪的念头忽然就冒了出来。
贺五德想,等杀死了大魔头,他就回去。
不待这劳什子的守正宗了,饥荒早已过去,爹娘坟头都长了Cao,应该清理清理了。
这时候,山间雾气尚浓。
他们是在不空山东五里地的山上,守着的是进出不空山必经之路,前面不远处便是那一道立着止戈碑的峡谷。
溪水潺潺,从峡谷中来,又从他们脚下淌走。
可以明显地看到,以这一条溪水为线,两侧的积雪化得最快,半山腰上还白茫茫一片,但最顶上的天机禅院,雪却已经化得差不多了。
贺五德其实半点都不觉得沈独会从这里出来。
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
真从这里出来,这传说中简直跟长了三头六臂一般的大魔头,未免脑子太傻,胆子太大。
事实上,几乎所有人都与贺五德一样,没有人觉得身受重伤的妖魔道道主,会大摇大摆从这里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