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切地说,整个妖魔道都对这件事讳莫如深,只猜测是沈独暗中修炼了六合神诀,直到那一晚才动了杀机,弑父杀母屠师兄。
从此以后,她熟悉的那个鲜衣少年,便成了万人之上、需要她伏首跪拜的妖魔道道主。
一直到了今天。
姚青恍惚了一会儿。
隆冬的山道上,没有鸟雀的啁啾,显得格外安静。
只有沈独咬碎糖块的声音。
没听得姚青回答什么话,他也不着急,只是端着那小盒子,不紧不慢地将里面的冰糖,一块一块送入口中,又慢慢咬碎。
“咔嚓。”
又一声清脆的响。
姚青终于是听见了,这一时间,头上便出了几分冷汗,念及自己方才的走神,竟直接重新半跪下来:“姚青该死,方才、方才有些……”
“嗯,走神了。”沈独清楚得很,面上没什么表情,“说说裴无寂吧。你还叫他裴左使,想来他还没能执掌妖魔道,也没能篡了我的位。”
“裴左使……”
对这个裴无寂,姚青心底也是复杂的。
或者说,不仅是她,就连整个妖魔道都很复杂。
毕竟道主是他的仇人,却偏要养着他,总让人担心,什么时候他羽翼丰满了便会复仇。
所以前些年,众人总看不惯他。
有事没事,总有一些人想要去找他的麻烦,实在不想让他还留在间天崖。可他不仅留下来了,甚至还成了雷打不动的间天崖左使。
至于这几天……
姚青斟酌了片刻,眉头便皱了起来,素来爽利的声音里,都带了几分犹豫:“您出事之后,道中都说是他背后暗算。您该能猜着,熊大友、章柏几位护法早看他不顺眼,伺机而起,要反他。裴左使虽无自立之言,却有自立之举,大权独揽,强行将他们几人压下。但他们依旧不服,十三日前,熊大友被他一刀砍了,章柏不服,也被打成重伤。现在道中人心离散,各自为政,分为了几派,时不时相斗。裴左使的手段您知道,这些人的下场都不好。”
裴无寂的手段,沈独的确知道。
比他最酷烈的时候,还要酷烈上几分。
一切都因为他上位的过程实在是太艰辛,x_ing子里也有那一股凶x_ing被激发出来,非如此稳不住自己的位置。
他被暗算,身受重伤逃走。
事后妖魔道的情况,与他所料不差。
只不过……
沈独掂着指尖那一颗方块状的冰糖,口里还含着一颗咬碎的,只勾唇道:“那你跟崔红,怎么想的?”
“属下是虚与委蛇,崔红……”
说自己的时候,姚青没有半点心虚,但在提到几乎与自己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崔红时,却少见地多了几分犹豫。
沈独挑眉:“崔红如何?”
姚青这才将那英气的眉眼低垂了下来,道:“属下不知。”
“不知,那便是不与你一道了。”沈独神色间没见半分的惊讶,眸光轻轻地一转,又问她,“方才你说你与崔红去时兵分两路,是谁提出来的,路线又是谁定的?”
“……”
姚青愣住了。
她不是什么蠢笨人,几乎在沈独这话出口的瞬间,她已经知道他想要说什么了。
不空山不小。
即便是有正道势力的重重阻截,他们也未必会这么倒霉,正正好撞上。再说他们来时都是神不知鬼不觉,如何就能被东湖剑宗给埋伏了?
沈独是在怀疑崔红。
可这一刻,姚青竟发现,自己无法为崔红辩驳半分。
她沉默着没说话。
但一如当初,沈独已经知道答案了。
“看样子,是崔红同你提出了要兵分两路离开,在你们分开之后不久,你们便在此处被东湖剑宗所埋伏,打了一场遭遇战,近乎全军覆没。他从东面走,我却才从东面来,刚杀了那边守正宗一干人,可没瞧见有半个妖魔道中人。”
姚青无话可说。
“啪”地一声轻响,沈独将指尖那一颗糖放回了盒子里,又一屈手指,将盒子盖上了,神情里冷冷淡淡地,却因为唇边那一点不散的笑意,而透出那种令人心悸胆寒的邪戾。
“事情我已知道了,你且先回间天崖吧。”
她先回去?
姚青一怔,下意识地问了一句:“那道主你……”
“我约了人,还有些紧要的事情要料理,等处理完了,自会回去。”沈独也不再多说什么,甚至没有多看姚青身后那妖魔道十六人一眼,便转身离去,“见了裴无寂,对我之事,也不必隐瞒。”
“是。”
姚青又不知道沈独的用意在哪里了。
裴无寂的手段向来不差,只这短短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已经将妖魔道控制了大半,只是不知因为什么,越往后面越显得急躁暴戾,这些天反而没什么动作。
但沈独还安然无恙的消息传回去就不一定了。
天知道他会不会发什么疯,或者预先设置好埋伏,来针对沈独?
只是沈独早不是当初那还需要人担心的少年了。
这些年来,他的所作所为,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其行事,也自有自己的道理。平心而论,姚青不觉得自己能比得上他十分之一。
所以此刻,也只好注视着沈独走远。
这时候,太阳已经升到了高处。
不空山北的崖上,顾昭已经等了许久。
远远看见他回来,先前消失在脸上的笑容便又回来了,照旧是那个表面上让人寻不出什么差错的顾昭。
“去了这么久,我还当你要死在那边了。”他看他走过来,声音里有一点轻轻的嘲弄,“遇到什么事了?”
沈独却不答。
他还像刚才一样坐到了顾昭的对面,然后提了酒壶起来,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反问:“月前,你说是有武圣娄东望后人的消息,要约我共商大事。只可惜,事情还没谈完,便成了鸿门宴。如今只有你我二人,你告诉我,你是真有吗?”
“真有。”
对他的不回答,或者说充耳不闻,顾昭微微皱了眉,但没有发作,反而看起来脾气很好地回答了他的问题。
“两个月之前,我已经找到了娄东望的后人。如今更从你这里,得知几分天机禅院的实力,自然要逼上禅院,秉承江湖道义,帮这一位后人,取回由禅院保管的三卷佛藏。”
这一个“帮”字,用得实在冠冕堂皇。
十六年以来,江湖上都在找武圣后人。
为的是什么,沈独还不清楚吗?
谁能找到武圣后人,再将其控制,便能名正言顺地走进天机禅院,要他们依照武圣遗愿,将那记载着天下武学至高境的三卷佛藏交出来。
至于这佛藏到底会落到谁手里……
那简直是秃驴头上的虱子,明摆着。
沈独喝了一口酒,笑出声来:“这消息,若是传出去,江湖上势必掀起一场腥风血雨。即便你顾昭名为蓬山第一仙,也不会有人相信你真的大公无私。何况你是什么货色,也并非只有我一个人清楚。到时,y-in沟里翻船,千夫所指,那可就圆满了。”
“沈道主真知灼见,果然不凡。”
他一番话,并未让顾昭慌张半分,相反,他泰然自若。
“但沈道主怎么知道,我没有良策呢?”
“良策?”沈独嗤笑,“这玩意儿你是没有的,但y-in谋诡计该有一肚子。”
当着人的面,说人的坏话。
这种事,大约也就他干得出来了。
顾昭看了他一眼,那凝着几分缥缈仙气的眉峰一拢,看着似乎是因此言不悦,可话出口竟然是:“你吃糖了?”
空气里,是醇烈的酒气。
但他修为不低,五感也敏锐。
在刚才清风吹拂来的片刻间,便闻见了从沈独身上传来的那一丝隐隐的甜味,他记得,先前是没有的。
沈独放下酒盏,一点头,却不多解释,神情间有些不耐烦了:“没空与你废话,说你打算。”
“……”
顾昭眼帘一掀,定定看了他有三息,笑容拉了下来,唇线也抿直了。一抬手,竟是直接把他面前的酒壶提了,扔下了山崖。
听不见酒壶坠落的声音。
太高了。
沈独一手抓了个空,那幽暗的一双眼便慢慢抬了起来,与顾昭对上。
二人对视了许久。
顾昭不怵。
沈独也没怵。
但谁也没有动手,他们都知道这不是动手的时候。
最后还是顾昭先说话:“武圣后人在我手里,但此事不能由我出面。你若对这三卷佛藏有兴趣,此人我交给你,由妖魔道出面逼上不空山,让天机禅院交东西。我自会率领天下正道,与往常一般与你作对,假借主持公道、为武圣后人安危着想之时同上不空山。照旧你邪我正,若得佛藏,不管在你手上,还是在我手上,皆由你我二人共享。”
让他来做这个恶人,逼上天机禅院?
还真是顾昭一贯作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