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人都摇了摇头。
裴无寂便以为是没有人,他坐在屋里看了一天的书,看着那分门别类的各种功法秘籍,却不得其门而入。
沈独,便是在这个时候,踏进了他的屋子。
那时是间天崖的日落,天微微暗了,屋内的光线昏昏沉沉,连纸面上的字都不大能看清了。
深紫的鹤氅披在他身上,袍角十六天魔图纹盘踞,威重又冰冷。
是什么时候,从欲到情?
也许——
就是在彼时彼刻,他站到他的面前,抽了他手中书,然后告诉他“我教你”的刹那吧?
恨和爱模糊了边界。
情与欲分不清彼此。
裴无寂觉得自己坠入了一个名为沈独的陷阱,在一日又一日的相处里,渴盼触碰到一个真实的人,一颗真实的心,可又总是镜中观月、雾里看花。
他待他极为严厉。
稍有差错,动辄打骂,从不留情。
他有时觉得沈独很冷酷、很无情,简直像是没有心,是真真正正旁人传言中的大魔头;可有时他又觉得沈独是温柔的,尽管每次这感觉来得快去得也快,像是错觉……
大部分时候,沈独坐在那高高的宝座上,发号施令,眉眼间一个细微的神情,都能引得所有人战栗、恐惧。
可也总有那么一些时候……
他趴伏在他的身下,被他扯去了衣袍,喘气颤抖,屈辱地承受。
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沈独开始给自己喂忘忧水。
但裴无寂从来不喝。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爱极了这玩意儿,也恨极了这玩意儿。
忘忧水能让沈独忘了一切,沉浸一个“欲”字里,带着他清醒时候从不会有的那些放浪形骸。
这会让裴无寂产生一种自己拥有了他的错觉。
只有在这种时候,他敢疯狂地要他,亲吻他的身体,掌控他,然后向他倾吐自己隐秘而挣扎的感情……
但更多的时候,他把沈独那藏在药力的眩晕和迷幻后的厌恶和痛恨,看了个清楚……
太清楚,以至于太明了。
沈独从来不喜欢他。他了解他的身体,却无法触摸到这冰冷外壳下那一颗未知的心。
有时候,爱到极致,便想毁灭。
便是他对沈独了。
“崔红说,我比你狠毒、比你无情。可我赢不了你。因为偏偏你是我的弱点,是我的软肋……”
裴无寂笑出了声来,声音里浸着血一般。
“你是心慈手软,知道我喜欢你,所以才不杀我。”
在方才那长久的沉默中,沈独已经推开了他,抓着那一串佛珠,起身来,往前踱了两步,然后站住,微微闭了闭眼。
但他并没有承认裴无寂的判断。
他只是如以往任何一次训他一般,冰冷而残忍:“可我的软肋,并不是你。”
墙上那一幅画静静地悬挂着。
兰花不开,蝴蝶将落。
裴无寂一下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一把利刃无情地剖开,鲜血汩汩地涌了出来,剧烈的疼痛竟引得他忽然笑出了声来,像是听见这世间什么荒谬之事。
嘶哑的嗓音里,藏着一种锥心的惨烈。
他终于还是自毁自戕一般确切地道出了自进屋那一刻起便埋藏在心底的话:“沈独,你心里有人了……”
可这个人,也不是我。
第42章 疯┃“对!就让他去死好了!”
沈独为什么没死呢?
如果他没有从这一场变乱中活下来, 是否也就没有他此刻的伤怀?他宁愿看着他死了, 心痛如绞, 也不愿看到他心里有了别人,而将他抛入看不见光的深渊里。
悲哀过后,便是一重又一重深深的讽刺。
裴无寂望着他静止不动的背影, 惨淡地一笑:“只怕是在我踏进你这阁中的那一刻,你就已经在想要怎么处置我了吧?”
沈独没有回应。
裴无寂又笑,但那一双深黑的眸底, 刻骨的恨意已经从深处悄然地探出了它的爪牙, 让他面上忽然显出了一种平静的疯狂。
他问:“那个人是谁?”
沈独的眉头皱了起来,垂在身侧的手指已悄然紧握, 微微闭目之时,像是在忍耐着什么。
裴无寂知道这是他发怒的征兆。
可此时此刻他竟不愿有半分的退让, 像是将他整个人都看透了一般,辛辣地抬高了声音:“是天机禅院的和尚吗?可你不是喜欢他吗?怎么现在一个人回来了?高高在上的沈道主, 也有被人弃若敝屣的一天——”
“砰!”
掌下劲气陡然地一炸!
沈独心里那一股冰冷的怒意,终是没有压住。即便知道此刻裴无寂是故意要激怒他,刺伤他, 可他也无法忍耐, 三两句话之间已被人戳中了今生少有的痛处!
意念起时,已是一掌直接向裴无寂打去!
这动作看似突如其来,可裴无寂实在太了解他了,他的怒意也完全在他意料之中。
他本可以避开的。
可到底是没有避,任由这汹涌的一掌撞到了他的身上, 打得他吐了一口血,脸色瞬间惨白下来。
“被我说中了吗?”
他半点都没在意一般,将唇边染着的血迹擦去了,像是以前任何一次被他训斥的时候一样,自然又从容,就连声音都平静如初。
“沈独,我喜欢你才由得你作践我。你把我当什么了?”
沈独冷着一张脸,先前从他面上消减下去的戾气,又一丝一缕地缠绕了上来,胸膛里某种情绪激荡着,几乎就要将他炸得粉碎。
有那么一个刹那,他是真的想要一掌拍死了裴无寂的,从此以后一了百了。
不过是杀个人罢了。
天底下这么多人都杀了,一个裴无寂有什么了不起?
可裴无寂偏偏是他一手教出来、养出来的。
他到间天崖的时候虽已是个少年,但不管是学识武艺还是心机谋略,大多都是他所传授。
且错的并不是裴无寂。
五指间劲力涌流,仿佛轻轻一颤,就能迸s_h_è 出让这天下武林都为之胆寒的力量,取下眼前这青年的x_ing命。
可最终还是渐渐地散去了。
沈独没有再看他一眼,只是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那一串佛珠,压下翻腾的怒意,冰冷道:“我现在不想看到你,滚出去。”
“呵……”
裴无寂嗤笑了一声,恭敬地垂下了自己的头,竟是如以往最生疏的时候一般行礼。
“是,道主,属下告退。”
从“道主”到“沈独”,又从“沈独”到“道主”,他来时怀着一颗炙热而滚烫的心,去时却只剩下满身零落的伤痕与一腔的冰冷。
从冬灰阁退出来的时候,他脚步还平稳。
只是才离开不久,脚步就变得踉跄了起来。
气呼呼守在外面不远处的凤箫哭骂了好一阵,眼圈红红的,正在心里琢磨自己要不要去冬灰阁看看呢。
没料想,一抬眼就看见裴无寂出来了。
这一刻,她立刻大喊了一声“好啊”,骂人的话已经蹦到了嘴边上,可下一刻就彻底愣住了。
在间天崖上这么多年,她从未见过这样的裴无寂……
衣襟上染着几分血迹,唇畔还有几点殷红。脸色惨白,但面无表情。人从里面走出来的时候,脚下隐隐有那么一点踉跄,还伸手扶了旁边门框一下。
他眼底似乎看不到人般,没看谁一眼。
就这么直接从凤箫面前走过,竟是往山下去了。
往常不是没看见过裴无寂更狼狈的时候,练功或者兵法,被道主训得没个人样。可那时候不管多累多苦多糟糕,他都是咬牙忍着的,道主骂他,他有时候不服,有时候又笑。
但从没有这样过……
人走出来,就像是一团死灰。
凤箫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觉得刚才走过去的这人明明是裴无寂的样子,可又不像是昔日的裴无寂。
旁边人也都看得吓住了。
原地站了半晌,凤箫忽然有些怕出事,忙提了裙角,道:“我去看看道主。”
说完,便急匆匆地往冬灰阁去。
裴无寂却觉自己跟只游魂似的,一下不知自己应该去哪里,又应该做点什么。
好像一切的事情都失去了意义……
就连昔日用来安慰自己忍辱负重的“复仇”二字,也在今日对着归来的沈独跪下时,消散了个一干二净。
一下回到了当年。
孤苦伶仃,一无所有。
眼前的山道很长,他好像走了很久,又好像一眨眼就到了。抬眼时只见得深谷幽幽,周遭栽种着各色花木药Cao,一座Cao庐立在谷中,外面还晾晒着不少新摘采的药材。
白骨药医倪千千正抓着一把半夏拧眉沉思。
她穿着一身浅紫纱裙,身上干干净净别无赘饰,素面朝天是清水芙蓉般不加雕饰的秀气,昔日那见谁都怼的脾气在被困避天谷的这些年里已经被磨了个干净,反倒比当年平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