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这两句话,恰是戳中了所有帝王的心中年所愿,也正是自己前世今生,所孜孜不倦追求的。
看来他并非不懂,只是不表露而已。
念及此,嬴政颇有些满意地笑了笑。他站起身,亦是将手中的酒杯高高举起,仰头一饮而尽。饮罢之后以空杯示意,目光扫视过底下群臣,末了在扶苏处顿了顿,方才收回。
扶苏同他对视了一刻,随即若无其事地退至一侧坐下。
经此一事,嬴政的心情似乎好了许多,当即命身旁的几名侍姬献舞一曲。侍姬舞袖翩跹,秀色可餐,引得场中气氛,顿时活络几分。
正此时,一名宫人小心翼翼地从一侧步入大殿。
嬴政见了,心知是有外臣来了,便挥手止住了歌舞,道:“来的是何人?”
“禀陛下,”那宫人奏报道,“蒙恬蒙将军自上郡而返,正候在门外。”
第十章
“哦?蒙将军来了?”嬴政闻言站起身来,一拂衣摆扬声道,“快宣蒙将军进殿!”
他这几个字沉沉落下,掷地有声。堂内众人闻言,俱是鸦雀无声,只是纷纷侧过眼去,将目光齐齐投向敞开的大门外。
宫人领命而出不一会儿,在铁甲沉沉的摩擦声中,一人蓝袍黑甲,步入殿来。哪怕未见其面,便只是听得他足下沉稳的步伐,便似可以感知其人周身的千钧魄力。
扶苏坐在殿内,一言不发地看着那人自眼前走过,但见那人眸光似星,眉目如刻,分明是一望而知的武将风范,唇边不由得带了笑。
眉梢眼角,仍是那般熟悉的轮廓。
思绪有那么一刻跳回前世的最后一刻,便是这人极力劝阻自己,不要轻易寻死。当时自己心如死灰,抛开一切自刎而去,如今想想,或许他是对的,若再有一次机会,他不会教自己的性命葬送得如此不值。
正思量间,蒙恬已然行至大殿中央,对着殿上静立着的嬴政屈膝一拜,道:“末将蒙恬贺陛下大寿,愿我大秦基业永世长存!”
嬴政目光扫过他一身玄甲,心知对方许是方一回京,不及耽搁便直直往此处来了,便道:“蒙将军风尘仆仆,必是分外疲敝。”说罢他微微颔首,转头示意宫人呈上御酒。
蒙恬拱手自谦了几句,随即转过身,恭敬地从玉盘中拿起酒杯。抬起眼时,却见嬴政已然转身,从身后侍姬的手中接过满满的一杯酒,朝他举起,道:“蒙将军请。”
对于之前进京贺年的将领,嬴政虽亦赐酒,自己却从未饮过。故而如今此举的分量有多重,自然不必言说。
底下人见状,心底惊叹,却又不以为怪。朝中人人皆知,这蒙恬自祖辈起便效命与秦昭王,其祖父蒙骜、父亲蒙武俱是为大秦开疆拓土的有功之臣。而蒙恬出身武将世家,跟随嬴政多年,亦是战功显赫。故而嬴政一统六国之后,便对他委以重任。不仅封其为将军,更予以他三十万人的重兵,让其镇守北方。若说有什么人是嬴政绝不会疑其忠心的,大部分朝臣心中所想到的第一个名字,恐怕便是蒙恬。
故而这蒙恬无论是手中实权,或是嬴政赋予的信任,朝中旁人与其相比,只怕是难出其右。
对此蒙恬心中自然是有如明镜的,此番又见嬴政与自己举杯痛饮,心下愈发感念这莫大的殊荣,当即双手将酒杯捧起示意,干干脆脆地仰头而尽。
“好!”嬴政见状,难得地笑了笑,随即示意下人摆开上座,让蒙恬落座。
蒙恬拱手告谢,返身往殿中走去。目光不经意地扫向群臣,却意外地发现一人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那人生的眉目清秀,形貌温雅。见自己看向他,随即挑起嘴角微微一笑。笑容浅淡柔和,仿佛如三月春风。
蒙恬怔了一下,随即对他颔首示意。
观其形貌举止,蒙恬心下已然猜到,此人只怕便是陛下那不受宠信的皇长子。念及自己三年前赴任边关之前,也不是未同此人打过照面,只是不知为何,总觉得此番再见,对方的目光神情,隐约有了一些难以言说的变化。
于席中坐下,蒙恬径自斟了一杯酒,仰头饮尽。而此时在嬴政的示意下,殿中歌舞再度摆开,顷刻便引来一室春光融融。
放下酒杯,蒙恬不由得又朝那方向投去目光,而对方不再看他,似是也无心听歌赏舞,只是径自饮着酒。然而蒙恬只觉得,那人分明置身于这繁华热闹之中,却只给人一种突兀的萧索之感。
不知为何,便教人忍不住要去留心。
然而此时此刻,扶苏垂着眼,漫不经心地看着杯中自己凌乱的倒影。原处那一束定格在此的目光,他不是感觉不到,只是他没有抬眼与对方对视,甚至连神色也没有一丝的变化。
他慢慢地想,这第二步棋,便从此处落子罢。
大抵是由于蒙恬到来的缘故,嬴政今日的情绪似是不错,赏歌赏舞的时候,面上难得地会露出几分笑意。
当日宴席一直持续到深夜,嬴政眼见窗外已是斜月东升,这才放下手中酒杯,示意今日便且到此为止。
群臣闻声当即齐齐起身,恭送嬴政离开。
嬴政微微颔首,随即站起身来,慢慢地往堂下走去。经过扶苏身边时,余光下意识地停留了片刻,却见他人虽是恭恭敬敬地拱手而立,然而目光却似是若有所思地是落在别处。
一瞬便明白他望向的是何方向,嬴政微微敛了眉,却终究没有说什么,只是一拂衣袖,大步而去。
在他身后,扶苏收回落在蒙恬处的目光,垂下眼去,无声地笑了笑。
次日,蒙恬自嬴政处述职回来时,已是午后时分。
而待他回到府邸时,却听闻下人来报,只道有一人来访,已然候在厅内。
蒙恬敛眉道:“来者何人?”
下人回道:“那位公子不愿告知名讳,只道将军若见了他,自见分晓。”
蒙恬若有所思地颔首,吩咐下人去了,便径自往大厅走去。他自然知晓,以自己此时的身份地位,朝中上下想要巴结依附自己的,自然不在少数。他每次回到宫中时,都免不了同他们的一番周旋。
多年出生入死,血雨腥风的沙场生涯,让蒙恬对这官场里尔虞我诈的是是非非,是从骨子里厌恶的。他不精于此道,也从不指望以此立身。只愿能如自己的祖辈父辈一般,忠于嬴政一人。他心知那高高在上的人虽有些暴虐,却不是是非不分的人,故而笃信,自己无上的忠诚,对方不会看不清明。
因此缘故,平素里面对贸然来访的不速之客,蒙恬向来是能婉拒的尽力婉拒,不能婉拒的,便索性规避不见。然而此番这访客有意不报名讳之举,倒让他心底倏然有了几分兴趣。
蒙恬自然明白,既然敢独自前来的,自然不会是寻常人氏,既非寻常人士,便没有不见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