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扶苏骤然就失了神,蒙恬心怀疑惑,试探着唤道:“长公子?”
思绪抽离,扶苏转眼看向他,散漫的眼光徐徐地聚焦成了一点,这才恢复了神采。
垂眼自嘲地笑了笑,道:“不好意思,方才一时分了神。”
蒙恬道:“可须在下唤军医前来为公子诊治一番?”
“不必了,这几日鞍马颠簸,大抵是有些劳顿了。”扶苏说着转过头,望了望自帐外投入的,已然暗淡昏黄了的光线,迟疑了一会儿,道,“眼看着时候不早了,不知今夜……可否在将军军中暂住一宿?”
“自然无妨。”蒙恬当即唤来军中小校,吩咐安排下扶苏住宿一事。
小校走后,他有些放不下心似的,又道:“不如……在下还是让军医来替公子看看罢!”
“不必了,”扶苏再一次拒绝,顿了顿,却道,“实则将军心中应该明白,扶苏来此,不会只为一坐罢了。”
见对方分明是有话要说,蒙恬神色当即变得肃然,危坐着等待着他后面的话。
扶苏见状一笑,便也直言道:“此战匈奴,扶苏虽得以亲上战场,然而却终只是徘徊后方,不得上前,将军可知其缘故?”
蒙恬微微一怔,道:“应是陛下挂念公子安危,不愿让公子涉险罢。”
扶苏淡淡摇头,道:“不涉险如何能为将,不掌兵又如何能为王?”眼光微又一刻暗淡,自嘲道,“到底还是信不过我罢……”
蒙恬看着他,一时不知如何回话。
“父皇素来嫌弃我为人荏弱,行事欠些刚硬,这也是尽人皆知的。”扶苏站起身来,踱步到窗边,抬眼朝外望去,“他若当真信得过我,又怎会只放我于后方督粮,而不信我能于战场上不辱使命?”
蒙恬看着他的背影,沉默许久道:“长公子今日为何对臣说这些?”
扶苏闻言回过身来,同他对视许久,道:“实不相瞒,扶苏有一不情之请。”
“公子何来此言?”蒙恬不敢怠慢,忙起身拱手道,“若有吩咐,臣定当尽力而为。”
“当真如此?”扶苏轻轻笑了出来。
“臣不敢有半分虚言!”
“那倘若有一日,扶苏向父皇奏请……愿往上郡向将军学习治军之术,”扶苏笑意不改,定定地看着他,一字一句道,“到时还请将军不要推拒才是。”
蒙恬闻言大惊,忙道:“上郡乃蛮荒苦寒之地,公子千金之躯,如何能往?”
“置之死地,方能后生。”扶苏却又若无其事地笑道,“只是若当真有这一日,还请将军记得今日同扶苏之言。”
蒙恬思忖着他方才的话,正待说什么,却听小校在帐外道扶苏的军帐已然打点妥当。
扶苏闻言便站起身来,含笑拱手告辞。仿佛刚才的一番话,根本不曾说过。
蒙恬见状,也只得将心内的疑惑,尽数收了回去。
扶苏原本不过在军中暂时落脚,谁知不过次日便忽然染上了风寒,一病不起。
十日后,快马加急的消息送到了咸阳城。
“病了?还病在了蒙恬军中?”待了许久人马回京,不想竟等到这么一个消息,嬴政初听便骤然皱了眉,“究竟怎么回事?”
“回陛下,”前来传话的小校道,“将军驻军乌加河后,长公子因回京途中恰好经过此处,便前去探望将军,谁知留宿一夜后……便骤然病了。”
“一派胡言!”嬴政闻言骤然一拍桌案,“督粮人马一直奉命在战场以南补给,退兵回京如何能越退越往北去了?!”
小校闻言大骇,匆忙跪伏在地,“此事……此事小的也不知情啊!”
嬴政沉着面色,久久不语。实则他心中明白,督粮人马行踪如何向来是没有太多人知晓的。故而此种蹊跷,要么是扶苏,要么是他与蒙恬二人皆逃不了干系。
半晌之后,他骤然开口道:“你立刻回去,让长公子回京!”
小校微微一怔,道:“陛下,长公子还在病中啊……”
“让他回京,”嬴政声音加重了几分,“敢有半分推拒,便是抗旨不尊!”
第二十章
扶苏强撑着从床榻上坐起身来,但仿佛是手脚仍是脱力着,禁不住自己一咳,便要往一侧栽过去。
蒙恬在一旁看得提心吊胆,此事忙上前一步,将他的手臂稳稳握住。
“多谢蒙将军,”扶苏侧头朝他微微一顿首,却仍是要挣扎着下床。
蒙恬转向一旁站着的特使,叹息道:“大人你看,长公子已然沉疴至此,又怎还禁得起一路的车马劳顿。可否……回禀了陛下,让他在此处多留几日?”
特使无奈道:“蒙将军,陛下遣在下前来,便是下了严令不得有负使命。今次若是带不回长公子,在下……便只能提头回去面圣了!”
“可是……”
蒙恬还欲再说什么,却被扶苏轻声打断道:“将军无需为我多言,扶苏擅自前来本是举止有失,父皇一时气恼,急召我回去也在情理之中。”低声咳了咳,道,“父皇的秉性你我都是再清楚不过,还望将军……不要因此而受到连累才是。”
蒙恬敛了眉,伸手覆住了扶苏冰凉的手背,重重地“哎”了一声。
觉察到手背上的温热,扶苏并未将手抽开,目光自蒙恬面上轻拂而过,最后转向特使,道:“特使受父皇之命而来,扶苏又岂会让特使为难?劳烦先去备置行装车马,扶苏起身更衣,便随特使回去。”
特使领命而去,待到房中只余下二人时,扶苏徐徐地挪动了一下身子。蒙恬这才意识到自己正是将对方搂在怀中的姿势,手更是紧紧地覆着对方的手背。他微微一赧颜,忙松了开去。
扶苏只做不觉,慢慢地挪到了床边坐稳。
蒙恬道:“长公子……当真要依令而行么?”
这句话太过熟悉,犹如一支令箭,穿越了千年的迷雾直直射入心头,唤起了太多自以为已然沉睡的东西。
曾几何时,这人也是用同样的语气,同样的神情,问他是否当真……要举起手中的剑,了结自己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