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一直未置一词的李斯,此刻闻言心头紧了紧,才算是明白扶苏为何要急着出手了。想来陛下对他的疑心之重,他是比任何人都要清楚的。
李斯来到扶苏宫邸给扶苏传达旨意的时候,对方对此似乎并不意外,只应声叩拜道:“多谢父皇。”
李斯收了旨意,压低声音道:“臣此刻寻得此机会亲自前来,便是希望公子能多加小心。陛下受瘾症所累,一时怕是匀不出心思细想此事,只是他既宣旨将公子紧闭,想来对公子并非全无疑虑。”
“多谢丞相提点,扶苏心中自然明白。”扶苏笑了笑,颔首道,“父皇对我一贯如此不信任,只是却不曾有过证据,更何况……他此时情形又是如此,一时半会我应当是无虞的。”
李斯定定地看着他,见他神情有些自嘲。迟疑了许久,忽然道:“不知公子可曾想过,陛下对公子兴许并非全然的不信任,只是……有些过于苛责罢了。”
扶苏闻言一怔,抬眼看向他,微微眯起眼道:“丞相此言何意?”
“不过一时有感,随口一叹。”李斯忙改了口。只是他眼见扶苏从一个敦厚温柔之人,变为如今心思细密,深用心叵测之人,不知为何,竟觉有些可惜。
再者在他看来,嬴政虽生性多有暴虐,却也不是不讲事理之人,偏生在扶苏一事上,行为就变得颇为极端,频频对他质疑责难。
二人之间仿佛有什么解不开的死结,旁人不解,也无从插手。
但毕竟自己已然和他上了同一条船,利益相关,休戚与共,所欲所求也相同,虽心有所感,却也不过所感而已。
扶苏听闻他此言,垂下眼,慢慢道:“丞相该明白事已至此,无论因何缘由,也再不可能收手了。”言语间,神情有那么一瞬的柔软。只是这柔软,不知从何时开始,已然鲜少能见了。
“臣明白。”李斯道。
二人沉默了一刻,扶苏问道:“听闻父皇命丞相追查徐福下落,不知其心意如何?”
“陛下之意,是以尽早缉拿徐福归案为上,宁肯错杀一人,不可放过三千。”
“倒真是父皇的作风,但既然父皇之意如此,丞相打点之时,便该得力几分。”扶苏语声一顿,徐徐道,“不如——宁肯错杀一人,不可放过一万。”
李斯闻言,眸光里闪过一丝讶异,仿佛并不相信此话是从扶苏口中说出。而扶苏话音落下,已然侧开眼望向窗外,轻声道:“父皇此时无暇顾及其他,然而这到底还是父皇的意思,故而丞相不该有何忧虑之处。”
明白了对方话中之意,李斯颔首,道了一声“喏”,便告辞离去。
房内只余下自己一人的时候,扶苏仍是静静地看着窗外,一动不动。实则他再清楚不过,以嬴政和李斯重法的性子,纵然没有自己方才那句话,过去的惨剧多半也会重演。
不同的是,过去极力反对的自己,这一次归结到底或许倒可称是始作俑者了。
起身走到房中的铜镜前,他垂眼看着镜中有些陌生的自己。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为了扳倒嬴政而成了另一个嬴政,这种太过清醒的感觉,有时反而成了一种折磨。
却不知待到一切功成之后,当年在自己,是否还找得回来?
嬴政手忽然一抖,笔尖上便当即落下个墨色的黑点来。
转头望向窗外,果然在自己并无自觉的时候,已然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窗口的古木一眼望去,枝叶上在细微的落雨声中正不住地颤抖着。
放下笔,伸出右手徐徐攀上左肩头,用力按住。嬴政闭了眼,尽自己所能地调整着心绪与气息。
自打停下丹药之后,瘾症时不时地便要发作一次,漫无规律,轻重不一,一如他这几日烦乱的心绪。然而与此同时,周身上下尤其是那新伤的左肩臂,那曾有过的隐痛又再度浮现出来。
御医诊治过后,只道他因为过去征战时所受的新伤旧伤,遗患仍在,过去一时的好转并非因了治愈之故,只不过暂时为药效所压制而已。
命人在室内点上了一支安神醒脑的香,嬴政在宫人的搀扶下,踉踉跄跄地在床畔坐下。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发觉便只是这短短一段路程走过,已然足以让自己额前渗了汗。
是自一统天下之后,自己太久不曾策马扬鞭的缘故,还是……不过是区区一载的用药,竟让自己身子已然虚弱至此了么?
五指扣紧了身边的被衾,周身无处不在的疼痛,让他的思绪也是一团乱麻,无从思考。嬴政忽然用力,几乎狂乱地捶着床板,巨响之下,侍候着的宫人大骇,匆忙跪了下来,道:“陛下息怒!陛下息怒!”
“滚!”狂躁之下,嬴政抬腿踹翻了最近的一个宫人,怒喝着将人尽数赶了出去。
躬身将脸埋进了被衾中,他满心满意俱是愤然和不甘。头一次他恨自己的疏忽大意,竟眼见着丹药一时见效便信了徐福,以至于接连两次为那群方士所算计。
残存的理智中只有这么一个念头:绝不能轻饶了他们,不管幕后是否有人指使,这群方士……必将死无葬身之地!
第二十五章
一月之后,嬴政下令焚毁同炼药修仙的一切籍。李斯奉命而行,大肆于民间收缴,但凡略有关联的籍,皆不放过。
扶苏虽在禁足之中,许久不曾上朝听政,然而对于外面风声,却也自有途径知晓。
比如他清楚朝臣对焚一事心有非议,然而清楚嬴政的性子,无人敢开这个口去反驳。
比如他清楚北面传来捷报,蒙恬北渡黄河,连取数地,已逼得匈奴不得不向北迁徙,在无力大规模南下骚扰。
比如他清楚嬴政今日身体每况愈下,朝政大事却仍是事事亲理,仿佛是留了心不教大权旁落。
……
将今日藏于饭菜中的小块绢帛放在蜡烛上点燃,看着明火自上腾起,渐至化作缕缕黑烟,扶苏不由得有些失神。
屈指而算,自己和胡亥禁足宫邸已经足足一月了。而嬴政身体已然这般,却仍没有半点让他们分忧的意思,足见其疑心在这病中,怕是有增无减。
但扶苏心中却笃信,这种情形不会太长久了。嬴政身体本就留有诸多伤患,加上瘾症作祟,若寻不到缓解的草药只靠硬撑,情形只会一日比一日糟糕。而较之非亲非故的臣子,他自然情愿将政务交付于一个可信的皇子。
扶苏心中再清楚不过,哪怕只是暂时,以嬴政的性子而言,大权握于本性皇子终究要好过落入外姓大臣手中。然而皇子众多,此时却仍不见有受命为嬴政所用的,足见他心中到底还是在游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