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期不动声色,眼眸中是对爱人的无限疼惜,他说,小欢有他自己的决定,我也会跟着采取一些措施,所以希望你配合。当然你不配合的话我也没办法,只不过人的一生这么长,夜路走多了总有碰见鬼的时候,就算你一辈子防着我也有百密一疏的时候。易远教授,老话说得好,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易远睁着一双充血的眼睛盯着他看,片刻后不无嘲讽地说,打个比喻,你想要我死而他想要我活,你们两个我又谁都得罪不起,所以你要我怎么办不如把我劈成两半看我能不能分别听命于两个人。
单面玻璃后面,江河略有些焦躁地站着,虽然什么都看不见但还是向里张望了一眼,仿佛这样就能安心很多。
同一瞬间,姚期也向外望去,两个人根本不存在地对视了一次,姚期忽然就没了耐心,转头对易远说,我只问一句,小欢是不是何意坤的孩子?你如实说了马上就能离开,否则我们也没什么好聊的了。
易远看着他沉默了片刻,无声地摇了摇头。
几乎是顷刻之间心血管里就生出许多沉渣变成血栓堵在心口卡得难受,他不着痕迹地倒吸了一口气然后把易远送走,把江河叫进来。
跟在他身边十几年向来有话就说的江河紧紧捏着手机欲言又止。
姚期望着他,默然无语等着对方开口,江河下定决心一般搓了搓手,说,鉴定结果显示,小公子与何意坤是近亲的概率很小。
心上堵塞着的沉渣瞬间凝成一块巨石把整颗心砸得没了角度。那一瞬间,姚期竟然不知道自己应该有什么样的情绪。
悲伤吗?难过吗?担心吗?还是不顾一切把真相掩藏起来力排众议做一份假的鉴定结果出来将此事就此翻过。
那样做了,就意味着欺骗,但如果不那样做就意味着何欢已经一无所有真真正正地失去了所有亲人。亲情造成的感情裂缝是其他感情永远弥补不了的,没有亲人就意味着无路可退。
那天姚期在办公室呆坐了很久,阳光从左肩划到右肩。直到短信提示音响起何欢问他,今天加班吗?
姚期盯着手机看了一会儿,才如梦初醒地回道,不,马上就回。
小公寓里,何欢正坐在餐桌前等他,腰间还系着围裙。桌上是何欢按照指示方法折腾了一下午研究出来的两碗面和一盆汤。
餐桌上饭菜尚温,灯光下爱人还在,一切都是刚刚好的模样。
他们认识这么多年像这样相处的时候其实少之又少。大部分时间何欢都很忙,忙于学业忙于工作,姚期则一直焦头烂额地处理因为这段不那么正大光明的感情衍生出来的一堆杂事儿。何况他们不经常住在公寓里,更多的是在别墅或者姚家老宅,偌大的房子里佣人上千基本就没有自己动手c.ao持家务的时候。
姚期推门,看着精心准备的“鸿门宴”人生第一次生出转身就走的冲动来。
何欢抬头看他,轻猫淡写地说了一句,我以为你还没想好怎么编一个完美的谎言,今天不会回来见我。
姚期嘴角扯出一个无奈的笑容,问,我怎么不知道你这么了解我。
饭桌对面何欢一直笑着,直到实在忍受不了姚期始终锁定在他脸上的目光,轻轻叹了一口气,道,说吧,鉴定结果。
“什么?”
“现在装傻还有意义吗?”
“不是,我是问你怎么知道?”
何欢平静地看他,将眼前人眼底一闪而逝的退意收入眼底,等待他用一句话将实情和盘托出。
“不是,你们之间没有血缘关系。”
姚期如鲠在喉却还是实话实说,那一刻,他以为何欢晶亮的双眸会流出眼泪来,刚好落在面前的汤碗里激起一层涟漪。但何欢没有,只轻轻“哦”了一声。
他微微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上印出一小块y-in影。整个人柔软而脆弱。
隔着餐桌,姚期小心翼翼地握住何欢的手,不多时又被轻轻抽走。
“吃饭吧。”何欢说。
亲情,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就算你从小受尽了来自家庭的欺凌长大后恨不得亲手将其千刀万剐扒皮抽筋。但那始终还是你的亲人,血管里奔腾着成分相似的血液,打断骨头连着筋。
本来有着千丝万缕牵绊的人忽然就没了关系,就像一棵树靠了半辈子的墙,忽然发现那是别人家墙根。
一碗面条,何欢很快吃完,然后洗漱看书上床睡觉。一切都和以往没有什么不同。但姚期知道,不一样的。心里裂开一个口子哪个角度都会漏风。
在噩梦里纠缠了十几年的何欢本以为自己逃出来了,结果一个转身又跌进了噩梦的深坑。
梦里,是六年前那场追悼会。他站在首位望着照片上母亲和继父熟悉的脸,想着本来可以脱离泥沼越来越好的生活,无限伤感无限绝望。
追悼会上他一直很平静,绷着一张脸把来宾迎来又送走。但其实,从那天开始他就成了一具空壳,沉溺在亲人离去的空落感里不愿自救。
却原来,那是属于别人的爱恨,他连因为母亲身死而放纵自己的立场都没有。他用尽了力气去欢喜去讨厌去爱去恨,只不过没想到一直纠缠着根本就不属于自己的爱恨。
何欢梦得很深却睡得很浅,翻来又复去额头上沁出一层细细的薄汗。姚期把人搂在怀里不断轻吻额头,直到梦中的少年放松自己沉沉睡去。
姚期是那种在感情世界没经历过多少风浪的人。唯一受过的大风大浪都是何欢给的。他没有做梦的习惯,也没有深夜惊醒的习惯。但那天仿佛是冥冥之中的安排一样,他从深眠中醒来翻了个身朦朦胧胧地摸向身侧。
是冰的,枕席已经凉了。
姚期瞬间清醒,坐起来环顾四周,结果在发着微光的阳台看到何欢。
那时是凌晨三点,是一天中最安静最寂寞的时候。何欢穿着单薄的衣衫站在高高的落地窗前,因为难以支撑用一只手扒着玻璃。
什么人哭了,总要有过剩情绪从装不下的容器里漫溢出来。悲戚或者绝望。
但何欢没有,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凉风吹过,脸上泪痕已经冷了。若不是双颊泪痕明显都难以让人发现他哭过。
“小欢。”姚期唤他,声音微抖藏着难以察觉的手足无措。
何欢沉默,只是扒在玻璃上的手无端下滑了一段,脊背也以一个极其微小的角度弓了起来。
身后温暖的体温渐近,一双宽厚的手交叠在他胸前。何欢用力抓住姚期的胳膊,直到青筋隆起满头大汗。
是挣扎,也是求救。
第五十二章
何欢其实是感官比较迟钝的人,当下比别人能忍,事后情绪激发也比谁都激烈。
饭桌上他什么都没说姚期以为他会像以往的每一次一样将事情记在心里等结石长到不得不除的那一天才会翻出来想办法解决。但这次何欢没有,这次他的绝望来得比每一次都更深更彻底。
因为他已经撑不住了。
那天凌晨姚期抱着何欢在窗前站了很久,看着天空从墨黑转为幽蓝,路灯一盏盏灭掉,东方泛起鱼肚白。
何欢抬手,捂住眼睛沉默着,半晌,退后一步绕开姚期说,我去冲个澡。
眼泪是留给深夜的,白日里,他还是那个咄咄逼人一身傲骨的学霸精英。
那年秋天枫叶落得早,空中飞舞的树梢摇曳的脚下飘落的,戴城街道上一片深红。
下午,太阳刚刚擦着写字楼的一角斜过去,何欢从电脑屏幕上收回目光,抬头看,忽然想起了什么。今天,是母亲祭日。
随**代秘书有事儿之后就匆匆跑了出来,去西郊墓园的路上顺路拐进花店拿了一捧**。
花店老板说,今天销量好,你再晚一会儿店里就关门了。
何欢愣愣地看了看手里捧着的花束,浅浅地笑着说,是啊,我总是后知后觉。
他有半年多没来看过母亲了,心里攒了很多话想说,真正到了才发现不知该从何讲起。
地上放着一捧雏菊,那曾是他们郎才女貌天作之合的证明,就算不刻意去猜也知道是谁。何欢心里五味杂陈,他把花放下,无声地站了很久,终于才开口,说:“妈。”
他其实不在乎真相是什么,也不在乎是不是有人真的想要他死或者只是巧合。他只是想知道,是否从刚出生的时候开始他就是不受任何人欢迎没有带来任何喜悦不被包容的那一个。如果后来没有刚刚好遇到姚期,无论他通过努力走得多远行至何处站得多高,是否就只能是一个人,永远都是一个人。
从墓园出来才发现车子没油只够启动一下引擎的了。何欢扯了扯嘴角和看门大爷打了声招呼就丢下车子一个人步行去市区了。
脚下的落叶咯吱咯吱地乱响,路灯把何欢的影子拉长又缩短。那天他就着戴城城郊荒凉的夜色一个人走了十几公里终于走回了住处。
姚期和衣躺在床上,靠着床头已经睡着了。何欢关灯,在黑暗中爬上床去半抱着姚期取暖。
“嗯?回来了?饿不饿?我去吩咐厨子或者自己把剩饭热一热吧。”黑暗中姚期惊醒掀开被子就要下床去准备饭菜。
何欢没回答他,只是收紧手臂在他颈窝蹭了蹭,哑声道,别走。
姚期反身搂住怀里的人,把被子拉起来将何欢整个包住,说,累了就睡吧,我不走。
关于亲子鉴定和何欢消失了一下午的事儿他只字未提。是默契,也是修养。虽然没问过,但姚期明白,这件事儿是不会以这样风平浪静的方式过去的。
事实上,何意坤已经知道了。他苦心孤诣瞒了这么久的秘密就这样被轻易戳破,若说没有恐慌没有愤怒是不可能的,但这样的结果其实也在意料之中。纸包不住火,早一年晚一年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