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府里偶有掌灯的仆人走过,也都衣着朴素,脸上没带着节日该有笑意,而是低眉垂首,快步急行。
管事走到承运殿,发现殿外的两个小子正偷懒,倚着柱子睡觉,管事眉头一皱,上前一脚将一个小子踢醒了,另一个也跟着醒来,他二人见是管事,忙爬起来请罪,小声道,
“管事,您怎么来了?”
管事狠狠剜他二人一眼,但不好此刻发作,只强忍了脾气,低声骂道,
“胆敢玩忽职守,小心我治你们的罪,”他又看了看承运殿紧闭的大门,问道,
“太子可还在殿内。”
“在呢,已经待了许久了,方才又叫人送了酒进去,奴才数了数,已经是第三瓶酒了。”他说着,伸出了三根手指。
管事脸上有些忧心,望着殿门愣了几秒,而后叹口气,吩咐道,
“皇上指不定会派人来送点东西,要是让宫里的公公见到殿下这般模样,只怕又要嚼舌根了。你们仔细照看着,勿要偷懒,再让我看见,小心扒你们的皮。”说道最后,他又骂起人来。
二小儿瑟缩脑袋,应道,“知道了管事,再不敢了。”
“恩,”管事点点头,又问道,“世子可在里头。”
“在呢,进去了就没出来。”
“恩。”管事点点头,走远了。
承运殿内仅燃着几只白蜡,帷幔无风自动,烛火闪烁,光影斑驳,本当与府中妻妾共度元宵的洛天成萎靡的半躺在一根朱红主子旁,发冠有些微松散,鬓边碎发零落,颓废得不似平日严谨模样。
洛天成软着半边身子为自己倒酒,一手执着酒壶,一手拿着白玉杯,可能嫌弃白玉杯口径小,抛了小杯,拿着酒壶,对着壶嘴就要往嘴里塞,旁边一只手及时阻止了他,
“天成哥,你少喝些,没准一会皇伯伯还得传你进宫。”到时候一身酒气,难免皇伯伯要想些什么。
一旁还坐着洛青阳,为了方便与洛天成说话,他也径直坐到了地上。
洛天成眼神飘忽,看了看洛青阳放在自己胳膊上的手,扯到自己怀里,抛了酒壶,低垂着头,
“青阳,没有人记得,没有人记得今日是母妃的忌日。”
洛青阳本想将手抽回,可听见他这般言语,心里终是不忍,劝慰道,
“怎会,天成哥不是一直记着皇伯母吗,我也一直记得。我永不会忘记,当年若不是皇伯母将我误吞下的毒酒引出,我怕是早已殒命,可明明皇伯母自己也已中毒,如果不是为了救我,耽误了时辰,说不定皇伯母就不会去世。”
听见洛青阳这般自责的话语,洛天成忍不住安慰他,
“同你又有多大关系?就是没有你,母妃饮下的毒酒太多,也只能回天乏术,不怪你,要怪只能怪贱庶人姚氏,心思歹毒,蛇蝎心肠,毒害我母妃。”
看着洛天成颓靡的模样,怕他又要陷入当年的回忆不能自拔,洛青阳也强打起精神来安慰他。毕竟,若论丧母之痛,他也感同身受。
洛青阳的母妃也在他十岁那年生病去世。
“天成哥,你该从回忆里走出来,不能只活在痛苦里,你连静安王都能谅解,又何必为难你自己呢?”
洛天成摇摇头,声音晦涩,
“阳儿,你不懂,都怪我无能,当年我若是能更讨得父王欢心,姚氏也不至于如此猖狂,敢下毒害我母妃。”
殿内原本半开的窗户突然刮进一阵风,将洛天成为元燕后烧得香纸黑灰吹得漫天飞,碎屑粘了二人满身,还有些落进酒里,洛天成随手捻了点纸灰在拇指之间摩挲,无奈道,
“宫里只有新人笑,不见旧人哭。母妃的忌日,父皇怕是已经忘记了吧。”
当年母妃对父皇的即位出了大力,甚至为了巩固父皇的位置,设计亲手杀害了他权倾朝野的亲舅舅,母妃一族的势力也随之消解,父皇因此才没了后顾之忧,奈何天子薄情,父皇却被妖妃姚氏迷了心神,姚氏诞下皇子后,父皇对他也再不似以前那般宠爱,而曾经对母妃的誓言和承诺,早成了过眼云烟。
母妃去世多年后,在姚氏的策划下,洛天慎企图与他一争储君之位,众人多趋炎附势,见他大势已去,多有冷眼,那些年可真叫他看尽人间冷暖,
“这些年来,我侍奉父皇,处处小心,就怕一个不满意,父皇就要废了我另立他人。”洛天成抬起了头,青阳见他眼有泪光,知他心里难过,
“阳儿,我不明白,我与洛天慎同为父皇的儿子,为什么无论我做什么,父皇最爱的永远是洛天慎。”
洛青阳听到这,也不知该如何作答,皇伯伯对洛天慎的偏心,是人尽皆知的,除了太子之位,老皇帝可谓对他百依百顺。
“或许,在帝王之家奢求亲情太可笑,什么都是假的,一切皆是虚无,唯有权力,只有权力才能让我安心。”
洛青阳皱眉,“天成哥……”
他还来不及说出安慰的话,门外值们的两个小子敲响了殿门,
“殿下,兵部有急件,说是荆州来的紧急军情。”
洛天成闻言一顿,三瓶酒下肚让他脑袋有片刻的放空,荆州事不是已经解决了么?为何又有紧急军情?他站起身理了理衣裳,身后的洛青阳也跟着站起来,
“进来吧。”
门外进来个小子,佝偻着腰,对着两人见了个礼,呈上信筏后便安静的退到一旁,静候洛天成的吩咐。
洛天成展开了信,殿内本就光线不足,殿门陡开,夜风瞬间侵入,烛火有些摇曳,若明若暗中洛青阳看见了太子紧蹙的眉。
洛天成挥手示意殿内的小子退下,他凝重的神色让一旁的洛青阳也跟着紧张起来,靠近半步,不禁问道,
“太子哥哥,荆州事如何了?”
洛天成将手中信纸捏成一团,他的语气之间怒气毕显,
“荆州烽火又起,开年半旬,战事已经绵亘大半个荆州,流民四溢,盗寇蜂起。”
谁人能知,当雍京醉生梦死的时刻,荆州地已是一片狼藉。
第49章
次日一大早,就有接连不断的奏折往东宫里送来,奏折中十折有九折都提到了荆州事。
荆州事急,是谁也没能料到的急。年前,江夏太守赵猷上奏说荆州的战事几近平息,匪人多被官军铲除,抓获的红巾匪首领也在押解进京的途中,绵亘如此之久的战事即将结束,让朝廷也不由得大松了口气,谁知年才刚过,叛乱势力死灰复燃,且排山倒海之势更胜年前。
兵部的几大主要官员一早就齐聚太子府,居上座的洛天成皱眉读着兵部连夜整理的荆州战况,兵部尚书并着两位侍郎立在两旁大气也不敢出,只私底下交换着眼神,心底多少有些忐忑。
毕竟年前还信誓旦旦的向太子保证荆州战事不日便能平息的,是他们,那曾料会成今日之势?
洛天成放下手中的折子,手指捏住眉心揉了揉,他还有些醉意,“左文桥。”
兵部尚书左文桥出列,“臣在。”
“你跟本宫说说,为何红巾匪二旬间又卷土重来,你等不是说教首都已经被抓住,教众也大都被驱散么?为何叛乱又起,而且势力如此凶猛?”
左文桥听太子连问几问,语气也有些愠怒,他擦擦额间的冷汗,忖度了一下说辞,
“禀殿下,昨夜臣又连夜将押解进京的匪人审问了一番,发现这些人根本就不是匪人的首领,不过是些地方小教首罢了。”
“也就是说,红巾匪的首领依旧逍遥法外?”洛天成的语气越加不好。
“是。”
听到肯定的回答,洛天成一拍桌子,大怒道,“那为何年前信誓旦旦地保证红巾匪势力不日便能消除,怎么,当本宫是傻子,以为我好糊弄?”
洛天成一向以温和形象示人,鲜少这般疾言厉色,左文桥忙请罪,
“殿下息怒,息怒。”
洛天成突然站立起身,将手里的折子掷到堂下,折子翻腾几圈滚到左文桥的靴前,左文桥吓得赶紧跪倒在地,口中依旧唱着‘殿下息怒’。
“息怒,你要我息怒就把实话说出来,兹事体大,你们一个个还想瞒着我多久?”
“是,是,殿下容臣解释。去岁冬月,荆州军与叛匪在荆州本呈分庭抗礼之势,但自腊月始,匪人不敌,开始节节败退,官军乘胜追击,继而便有大量匪人投降,荆州军又缚捉他们的将领,荆州官员们将这些叛军首领关押后,便将投降的人安置在城外,本打算开年后发些盘缠费让这些人都回各自的家乡务农,谁知这银子还没发出去,原本投降的叛军又集结起来,加上原本还在的教匪势力,内外勾结下,荆州军连连失利,致使不过月旬,战火竟重燃,并且迅速蔓延至整个荆州。”
洛天成听完,拳头握紧,咬牙切齿道,
“红巾匪真是好打算,利用投降不仅能放松荆州军的警惕,又能同外面的教匪内外勾结,加之年节将近,荆州军守备必会有所松懈,这下他们占了大便宜,红巾匪现在势头正盛,锋芒难敛,你们说应该怎么办?兵不厌诈,荆州的地方官竟轻易的就上了红巾匪的当,玩忽职守,都是些酒囊饭袋,务必给本宫好好彻查。”
“是,是,臣遵命。”左文桥连忙应下。
立在一旁的兵部左侍郎苏玉同赵峥交换了眼神,随后出列奏道,
“殿下,现下情况紧急,当务之急该是调军队,择将领,赶往荆州,联合荆州军一同消灭红巾匪,现下红巾匪的势力还不算太大,应当尽全力将其扼杀在荆州,务使其波及周遭州县。叛乱若是扩大,只怕到时候更难收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