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赶我走?”
裴无寂终是冷笑了一声。
沈独默然,良久才重抬眸看他,但并未否认,只道:“你既狠不下心来杀我,又不忍心看我死在你面前,强留不过徒增苦痛。离开我,离开妖魔道,甚至离开武林,去看看江河湖海,山川峰峦,也许便能放下,也许便能看清,也许便能狠得下心来杀我了。”
“养了我十年,已经把我养成了一头心狠手辣的狼,现在却要我放下一切的执念离开。沈独,我真的不是任你呼来喝去的。”裴无寂的眼神已变得嘲讽至极,“你就这么喜欢那个人吗?听你的意思,竟是天机禅院这一行之后,连妖魔道也不想要了。”
“……”
他的确是连妖魔道也不想要了。
沈独知道他从来都是敏锐的,所以在他的面前也没有否认,只是看他站在自己面前,分明高大沉冷的一个人,却忽有一种难言的孤独感,到底觉得心里也跟着不舒服起来。
裴无寂是他一手养出来的。
“你知道,为什么我要给你无伤刀吗?”
裴无寂不知道。
刚得到这一把刀的时候,是他刚练成了沈独给的一门功法的第三层,击败了妖魔道上一名颇厉害的年轻弟子,他随手递给自己,当做奖赏的。
妖魔道上上下下所有人都变了脸色。
那时的他还不知道这一柄刀是什么来历,有什么样的过往,又到底有多厉害,或者对沈独来说意味着什么。
后来,崔红才告诉他。
原来这把刀是当年老道主带着沈独与他师兄东方戟一道去剑庐的时候,剑庐的主人黎炎一眼相中,亲自为沈独打造的。
无伤刀,对沈独来说,是唯一一件他有而他师兄没有的东西。
这把刀沾过很多的鲜血,也见证了一名连看着虫鸟被杀都要怜悯的少年如何成为后来杀人都不眨一下眼的大魔头。
传说沈独弑父杀母,用的便是此刀。
裴无寂一开始以为,他给自己这把刀,只不过是承认他,奖赏他。后来又觉得沈独其实是害怕看见这把刀,害怕面对当年自己做过的所有事情。
但现在想来,好像都不是。
他握着无伤刀,夜里微冷的温度从刀背上慢慢地传递到他的指尖,让他用一种格外清醒的眼神看着沈独。
沈独便笑起来,反过来注视着裴无寂的目光,竟退去了那无数的冷光,反添上几许难得的软和。
然后才道:
“炎铸剑,都要杀生开刃。但当年铸无伤刀,不曾杀生。这是他自建剑庐以来唯一一把出剑庐时没见血的刀。刀名无伤,愿如瑰玉,并人无伤。只可惜这世间事,都是事与愿违吧……”
当年那个得了无伤刀的怯懦少年,最终被自己父母所看重着的师兄推下了悬崖,也不知是福还是祸地练了六合神诀。
从此以后,刀光血影,无伤终伤。
他辜负了黎炎的一切期待,甚至也变成了一个连自己都害怕的人,所以见了无伤刀,便总想起这弄人的世事来。
言语叙说时,他神情带了几分恍惚,可平日那些见了总让人害怕的森然戾气,却在这恍惚之间慢慢地褪尽了,隐约有几分苍白的脸上是难得的平和。
这一张脸,好看得惊人。
他望着裴无寂,就像望着昔日的自己,笑:“那时,我心里便想,你到底是无辜的。只是你心x_ing要强,并不与当初的我一样。你说得很对,是我的过错,不该把你养成这般模样,此时还要赶你走。”
分明一句一句,都那般柔软,可为什么在他听来,却像是一把又一把的钝刀子,在他心上划?
裴无寂几乎站不住了。
他对他的爱与恨从未有一日的消减,一直势均力敌。可这一刻他竟想将一切一切复仇和痛恨都放下,去抱紧他,然后告诉他:你没有错,是我甘之如饴。
可终究没有。
因为沈独看他的眼神,实在太感伤了。
再没有昔日的严厉,甚至是嘲讽,就连那防备和忌惮都悄无声息地放下了,那眼眸抬起来微微仰着头看他,让他提不起任何反抗的心。
沈独道:“回去想吧,总有想清楚的一天的。”
裴无寂无法回应他任何一句。
在他这样看似柔和实则坚决的态度下,他只能离开。只是没有了来时的镇定,反添上一种突如其来的惘然。
还有,孤独。
——沈独不要他了。
这一夜,沈独并没有再继续想这件事,而是在那窗下坐了一整夜。眼睁睁地看着那月从东边起来,又缓缓从墨色的天空里移过,最终看那皎洁的光辉被喷薄的朝霞所吞没、所覆盖,才起了身来。
今日,是启程去往天机禅院的日子。
从妖魔道到正道十门八派全都已经在过去的三天里准备妥当,一大早晨雾还未散尽,就已经聚集在了斜风山庄外面,等待着。
沈独到的时候,看见了人群里的裴无寂。
他没有再多问一句,只是走上了前去,眉目间一如既往携裹几分凶煞戾气,假笑着同顾昭、陆帆等人见礼,当然也看到了站得稍后一些的池饮、陆飞婵等人。
那娄璋与倪千千,则在末尾的车驾中。
要做什么事,去什么地方,各自都是清楚的,所以寒暄了几句,便直接开拔,一群人浩浩荡荡往不空山的方向去。
三日的路程。
一开始,越接近,沈独的心情便越好;可真到了已经能隐隐看见不空山轮廓的时候,便化作了一种奇异的忐忑。
他想,那和尚会不会怪罪自己呢?
毕竟他辜负了他满怀的慈悲,还闯了千佛殿盗走了那佛珠,若他师门知道是他救了自己,多半还要被连累受罚……
罢了。
也不要紧,抢他走,或者跟天机禅院讲个条件换他走,待往后再好好哄他也就是了。
沈独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骏马,行在前面一些,抬首远望那仅余下几个时辰路程的不空山,忽然便弯唇笑了起来。
这时,旁边的裴无寂看了他一眼。
然后才慢慢道:“沈独,我之所以留下来,便是不甘心。就算要走,我也得看看,你喜欢的这个人到底什么样。”
第66章 问答┃“邪魔外道,为祸苍生;一念已错,今者自当醒而除之。”
是什么样?
自然是很好、很好、很好的模样。
沈独回头看了裴无寂一眼, 心里这般答道, 可看着他的神情时, 又不知怎么将到了嘴边的话都吞了回去,只浅淡地一笑,照旧坐在马上, 松松地牵着缰绳,任马向前。
墨染似的青山,在暮色里隐约。
约莫又走了一个多时辰,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
顾昭与陆帆带人走在另一侧, 此刻便打量打量天色,勒马在一道深谷前, 扬声问沈独:“这时辰,若趁夜去今晚便能到禅院。不知依沈道主之见, 我们是继续往前走,还是停下来略作修整?”
继续往前, 当然很快就能到禅院,且以和尚们的慈悲为怀,多半能让他们借宿于禅院之中, 免得还要露宿山野。
若以沈独以前的x_ing情而论, 当然是要往前的。
可今时毕竟不同往日了。
眼下他虽然的确带着正道群英同自己一起来,但毕竟是曾闯千佛殿还杀过不少人的邪魔,深夜再拜禅院,难免让人觉得咄咄逼人。
他不在乎禅院里其他秃驴怎么想,可里头还有那和尚呢。
所以略一沉吟, 沈独便直接回顾昭道:“不必再前进了,怎么说也是古刹名门,深夜叨扰多有失礼。今夜便在这里暂停,先找个地方歇下,明日再拜上禅院为好。”
说话竟这样客气。
旁人不了解沈独,怕还觉得没什么,可对他稍有了解的几个人,如顾昭、姚青等人,全都有些诧异。
但此行全掌握在他一人手中,即便有所微辞,可谁也不会说出来,反全都依言勒马止步,就在附近寻觅张罗了起来。
他们一直在山道上行进,对周遭的环境都还算熟悉,很快便找到了一处避风的山谷。
夜里依旧有正邪两道的人交班望风。
沈独他们这一边妖魔道出来的,即便是停下来休息,也与正道那些人泾渭分明,大家各占了一边。
连着几日赶路下来,妖魔道这边众人早已经知道沈独是什么习惯,也早知道该怎么伺候这一位金贵的道主。
才找着地方,就有人往四面去忙碌。
一小队人往山野间去打野味,到溪水的下游去打理;几个人则带了水囊去溪水的上游打水,将那干净的清水带回来给众人喝。
夜里篝火架了起来。
沈独就坐在旁边一块大石头上,垂虹、雪鹿两剑便被他随意地搁在脚边,花纹翻覆的剑鞘映着火光,竟与让的面容一般,有一种难得的温柔。
裴无寂跟在他身边多年,哪里见过他露出这般的神情?
当下拎着两只已经打理干净的野兔走过来,穿在刚削的木棍上往火上架,便莫名地嗤笑了一声。
沈独抬头来看他,他也不说话。
夜里的气氛,变得有些古怪。
沈独自来是十指不沾阳春水,身边有人的时候,吃饭穿衣从不自己动手,便是身边没人的时候自己尝试过做,也总做得一塌糊涂,所以此刻半点没有c-h-a手要帮裴无寂的意思。
他只是坐旁边看着。
扒光了皮的野兔子身上还带着点血,但在火焰的渐渐舔舐之下,到底还是弥漫出了浓郁的油香,闻着便让人流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