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幕遮 作者:斛飞白【完结】(3)

2019-05-08  作者|标签:斛飞白 年下 宫廷侯爵 成长

  声音有些打颤,抖得像只小兔子似的。

  我艰难地从谢轻寒清透的瞳孔里打量我难看的脸色,试图找回“不要脸”的立场:“我说进宫……不是进后宫,是去要你当皇子的伴读去的。”

  这熟悉的话,我说着都尴尬。想起我那不知所谓的爹,他当时也是这么说的,我只是原模原样地转达。

  只是他死皮赖脸的技巧比我更高深,末了还补充了一句:“是去享福去的,别人要这个机会还没有。”

  我为了照顾谢轻寒感受,去掉了这句话,然而这言语却终于反噬了我自己,被我憋在心里,渐渐烂成了黑泥。

  谢轻寒本就是个小药罐子,命格不行,又长了一张过分漂亮的脸,成了怀璧其罪里那块极其冤的璧,更惨。

  我知道我爹不大在意他,只是不知道,是这么不在意。现下是皇子缺个伴读,听上去还比较光风霁月,赶明儿宫里缺个皇妃,他只怕也毫不犹豫地把谢轻寒送进去。

  我都替谢轻寒可惜。这人像是从小就知道自己命运多舛似的,一直都安安分分,乖乖巧巧的,有时候甚至有些过头。

  我十五岁以前从来没给过他什么好脸色,那时他还小得很,兴许不记得了,但我却很清楚。他娘死后,我就跟突然开了窍似的,知道惭愧了,遂死命地对他好。在我看来,这是我唯一能弥补的方式。而谢轻寒照单全收,哪怕我有时候声色俱厉,依然温顺。

  他是个没脾气的水做的娃娃,我从来没见过他恼怒。原本惊愕也没见过,然而就在此刻,我居然成功见识了。

  谢轻寒神色慌得很,但又强作镇定,外强中干,再明显不过。一切体现在动作上,他的手攥紧了我为他披的那件披风。用力实在过大,手背上青筋暴起,毛边也发了皱,看起来极隐忍可怜。

  “哥哥,”谢轻寒道,眼睛红红的,泫然欲泣,却没有眼泪滚落:“你也想我进宫么?你觉得进宫好么?宫里有哥哥么?”

  我:“……”猝不及防就三连,恐怖

  心情复杂,我硬着头皮往下编:“也不是好不好的问题,家里……只有你适合。”

  要伴读的那位皇子是我爹押的宝。他从一开始就深信不疑,认为这位野心大能力强的三皇子,日后一定是皇帝的不二人选。

  而谢轻寒,年龄小却聪明,好cao纵,也值得cao纵。如果cao作得当,成为三皇子心腹的几率很高。我爹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三皇子现在是弱势,我爹帮他就像扶贫,如果说不是为了榨取未来利益而去,打死我都不信。

  我爹的行径无疑是在站队,本来也无可厚非。只是他站得太急、太分明了,不要说谢轻寒,连我都无法理解。

  “那哥哥呢?”谢轻寒是不知道我想的这些的,陡然抓住我的手,声音里沾染几分急切,“消思?你想我怎么样呢?”

  ……哟,都敢喊我的字了,这没大没小的。

  他急于得到回答,好像不达到目的就不罢休。我的手给他掰扯得生疼,也不好说什么。

  知道这事儿必然给他很大压力,只是不曾想,会是如此表现。抵触?不像是抵触,倒更像是在恐惧什么。

  谢轻寒会恐惧什么?

  我不知道。

  将他的手移开,我缓缓道:“轻寒,不管你有什么打算,这都是爹的决定。他这个人,你知道的,一旦计划好,就不会更改了。”

  死板、固执且顽劣。

  我们谢家好像天生就有这种血统,三代内必然出现个离经叛道、信马由缰的子弟,不然不是谢家人。如今三代已过,此人渺无踪迹,我仔细寻思过,不是谢轻寒就是我。

  谢轻寒平常越不动声色,这时候就越反叛,眼睛一眨,委屈得都要哭了,却始终咬着牙,不真掉下金豆豆来。

  不知怎么我又想起他母亲,那个极倔强的姑娘好像也是这样,什么事情、什么情况,都自己埋着,不肯和任何人讲。不过她比谢轻寒还过分,因为她甚至连一点多余的表情也不肯施舍给我。

  她也就大我六岁,和我应该算是同龄人,然而却成了我的继母。这姑娘向往着权力和金钱,看上我爹,我很理解。可惜她千算万算,没算到自己短命,留下一个一身病骨的谢轻寒,生前生后都享不到福。

  谢轻寒不愧为她怀胎十月生下的种,x_ing格和她一个模子里刻出来。好在到底还乖巧,知道撒娇,和我亲近,看起来就没那么相似——尽管骨子里照样。

  “你就是欺负我。”谢轻寒垂首,埋首进我怀里,再抬头时,脸上的表情却陡然变转,成了一个明艳的笑。

  有几分动人。

  美人在骨不在皮,而谢轻寒充分体现了什么叫“既在骨又在皮”。如果不看他通红的眼眶,我还以为他是真的高兴了,在笑着。

  然而不是。他皮肤白得透明,配上眼尾嫣红,艳极又凄惨极。我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见他总会被他的容貌夺去全部注意,哪怕刻意控制也不行。

  一双手虚虚环住我的腰,谢轻寒的脸抵在我胸口。这是一个有些奇怪的姿势,我下意识皱了皱眉。

  谢轻寒察觉了,动了动手指,手臂却没松开。委屈、不懑……复杂的表情收回,他开始说话,语气一如先前的甜软矜贵,仿佛无事发生。

  “哥哥既然觉得轻寒去了好,轻寒就去。”谢轻寒弯弯眼睛,如两轮月牙。脸上的表情,仍有些许不自然的强颜欢笑痕迹。

  他不想去宫里。

  怎么会想?那可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他和他娘不是一种人,我其实是知道的。只是,我总是下意识地把谢轻寒当成她。如果是她,一定二话不说就答应了吧?三皇子在我们看来,可是未来的天下第一富贵。

  所以此刻,谢轻寒强颜欢笑的模样,我是既理解又不理解。我只是个负责传话的,帮他不到什么,一如多年前,他娘要嫁我爹,仿佛天作之合,而我站在一旁,束手无策。

  可怜!可恨!可惜!

  怀里的温度冰凉,谢轻寒呼吸渐渐酣沉,眼睛却睁着,显然另有心事。

  他在想什么呢?我一点也不知道。

  汤放在一边已经凉了,我想着是不是不好喝的缘故。头一回做这些,手法实在不熟悉。谢轻寒这小挑嘴的,能喝这么多已经不错,我也很满意。只是热汤烧不起冷胃,就好像这场不欢而散的谈话一样尴尬,让我无法回答。

  她的轻寒呀,永远都是这么懂事的。于不动声色中逼着我愧疚,一直都是他们母子惯用的手段。

  我却还偏偏最吃这一套。

  一句狠话也说不出来,默默在心底煎熬。感情被压榨成血,又被人无情吸干,留下躯体,干成柴火。

  从始至终,一切自以为是的感动都只属于我自己,而在别人眼里,都仅仅是不知所云。

  因为我和曲盈盈——她,是没有任何引人遐想的关系的,所以她躲避,她冷漠,都是她做得对。我们没有关系。

  是没有的……曲盈盈……

  沉思间,小冰块在我怀里动了动身子。紧接着,他坐起,将下巴抵在我肩头。削尖的小脸,极容易让我联想到他娘当年的倨傲表情。

  “大少爷,不要勉强了。”曲盈盈那时候就是这么说的,和谢轻寒七分肖似的脸上写满冷冷。

  她不喊我名,也不叫我的字,一直就是“大少爷大少爷”地叫着。可怜我的真名,到头来可能已经被她忘却。

  消思消思,消却思念,然而这名字实在太嘲讽,我从十五岁到二十五岁,始终惦念的都是这么一个死去的人。

  乃至她死后,还念念不忘,死皮赖脸,希望照顾她的儿子。

  只是事永远与愿违,我的本意是补偿,然而到头来,做越多就越觉亏欠。像烟花,万全的准备只等一次爆炸。

  那场景那么绚烂,我却恐慌,仿佛一时不慎,烟火就会吞噬我。

  “哥哥,”谢轻寒忽然道,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唤回了我的神智,“你在发抖。”

  肯定,轻飘飘,却很有力度。

  我一怔,继而无言。

  “哥哥总是说我心思重,只是再重,也还是不知道哥哥在想什么。”谢轻寒笑了笑,声音如泉水淙淙。

  我总觉得对话在往奇怪的方向发展,但却没力气去挽救。生硬地打断这个话题,我退开一小点,准备起身告辞:“你身体不好,不要多想。我……”

  我看到谢轻寒。

  言语堵在喉口。

  忽然就无声了。谢轻寒没说话,眸光流露出平静。手垂在身侧,小动物一样地蜷着。

  他倒是很颓丧。我心乱如麻地想,但他在颓丧个什么啊?

  我不明白也不想明白,我觉得很多事情我就是琢磨不通的,就像曲盈盈对我不知所谓的厌烦之意,就像谢轻寒和当年的我越来越相似的举动。

  那么执着且懦弱着,刺一般,把我扎了个通透。

  不能再留下了。我在心里告诫自己。

  再留下……我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我还有事,先走了。进宫的事,是爹的考虑,我的轻寒最懂事了,会理解的吧?”嘴上这么说着,我心里却想,理解个屁。

  谢颜,谢消思,吹吧你就。还把人当小孩子哄,迟早掉坑里去。

  果不其然,谢轻寒摇摇头。

  “哥哥,我不理解。”他说,目光炽热,仿佛不愿再隐藏什么。“你也不理解我的。我以前一直以为……我们两个是世界上最像的人,但现在看来,我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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