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迁突然感觉那道目光如有实质,推着他拽着他朝前走似的,他低下头小跑了几步到颖王身边,双手奉上了那竹篮,突然身心一松,无形之中扼住他心口的那股力量似乎立刻消失,陆迁悄悄抬头看了一眼,那白袍道人打扮的公子的注意力已经被竹蓝里的粟米糕吸引了,只见那公子翻身下马,拿起一片糕,却没吃,反而先举到了自己那匹白马的嘴边。
陆迁小时候曾和父亲去过几次长安,自诩过见过一些市面,在他看来,颖王那匹浑身雪白,唯有额心一撮黑色的马已经是世间难得一见的宝马美驹,听说还是康国进贡来的,任你有钱也买不到。然而那陌生公子的白马却让他见而忘言,那马周身没有一丝杂色,白的仿若有光一般,威严又美。
陆迁心里觉得跟着颖王出来的这一趟十分的值了,不但省去了平日里庙中那些繁杂琐事,还见到了这仙人一般的公子和马。
尽管听见颖王唤那人‘白公子’,陆迁已经在心里认为这就是嫡仙了,他退远了些,看见那白公子举着蒸糕喂马,那马一口吃了不说,还舔了舔那公子的手。那公子脸上便又透出一份高兴的样子来,于是颖王也凑了过去,趁机摸了摸那马的鬃毛。
[7]
两百年前,李氏一族起兵反隋,争夺天下。时隋炀帝尚在江南,长安无主,关中群盗蜂起,高祖自太原起兵南下,自浦津渡黄河,占长安,出潼关而夺取天下。百余年后安史之乱,二十万唐军殁于潼关,玄宗仓皇之间离京西逃,入蜀避乱,将长安拱手让于叛军。时朔方节度使郭子仪临危受命,力挽狂澜,终是立下了再造唐室之功勋。好巧不巧,郭子仪正是华州人士。
陆迁自小便对这位中兴唐室的名将事迹神往不已,加之又是同乡,油伞巷口的茶摊子里常年有个说书的,最爱讲的便是郭子仪大破安庆续,重夺潼关的这一段。陆迁依葫芦画瓢,骑在驴背上给颖王和那白公子讲的也是这一段,直到看见潼津下城的关隘城楼,才猛的清醒过来。
他暗骂自己是吃多了甜糕蒙了心,那郭国公立下旷世奇功,受封汾阳郡王,一门将相,牙笏满床。六子代国公郭暧娶了升平公主,生下一女正是穆宗生母,如今宫中的太皇太后,颖王的亲祖母。
班门弄斧也不过如此了,陆迁当时冷汗都要下来,仔细回想自己刚才可有说出什么不妥的评语,正凝神细想,前面白公子突然回身问他,“怎么不讲了?”
陆迁偷偷瞄了一眼颖王的脸色,还未想好如何作答,就听颖王笑着接了一句:“你若是爱听这些,我也会讲。”陆迁如蒙大赦,托词到前面渡口看船,双腿猛的一夹驴腹,颠颠的跑了,临走前还听见颖王的半句话:“还以为这天底下没有你不知道的……”
黄河上仅有一座浮桥,便是连接京畿与河东的蒲津铁桥,也是秦晋之间的唯一通路,除此之外要过河只能乘坐革船,革船以羊皮缝制,充满空气,数十个乃至上百个捆扎在一处,覆以竹竿木板,便可在黄河上摆渡之用,今日他们要过河的船是前一天订好的,陆迁朝前赶了两里多地,下到港口,果然见一个小吏坐在路边茶棚下候着。
那小吏引着陆迁寻到了摆渡艄公,正是上次他过河遇见的那位,只不过换了个大筏子,撑船的筏工也多了两人。
在岸边等了一会,才见颖王与那白衣公子骑马行来,撑船的艄公本因被征召渡河白白浪费了一早上生意心中不忿,对陆迁抱怨了许久,但见李阐紫衣玉冠,气度不凡,才知道遇见了京中权贵,慌的不敢再多言语,陪着笑过来牵马。
李阐把缰绳抛给艄公,朝前正要走,便听见身后猝然一声嘶鸣,回头只见少风双蹄扬起,眼看就要踏在已吓傻的另一位来牵马的筏工身上,李阐当即回身一脚踹上了那筏工的膝窝,筏工就势倒地,滚了一滚,将将避过了下落的马蹄。
这一下几个人皆愣在当场,连白帝面上都有些惊意,他一把拽住少风的辔头,朝旁边拉去,那筏工才从马肚子底下滚了出来,满头满脸的灰,眼睛直愣愣的尚未回神,李阐看着心里一叹,自己竟将这茬忘了,那少风怎是寻常人可以碰的得的?但见白帝伸手在少风头上拍了一掌,似是有些怪罪的意思,转身走过来,对着那眼珠还不会转的筏工天灵盖上也拍了一掌。
那一掌看似轻飘飘,却如有千钧,筏工即刻腿脚一软朝地上坐去,却在刚挨地的瞬间又弹跳起来,终于哎呦了一声。
这一声喊出来,刚才那股呆傻的劲便也过去了,整个人仿佛忘记了刚才发生的事,看着围在自己身边的一圈人,有些莫名其妙的问老艄公,“把头?可以走了?”
经过了这一场,等几人上船时已是正午了,那筏子果然极大,在上面扎了凉棚,下置竹椅,白帝亲自把少风牵上皮阀,周围人皆不敢看他,连一路上活泼的陆迁都缩着脖子坐在尽可能远的地方,这让白帝心中隐隐又有些不快。
好在是李阐仍如常待他,既不多亲密,也无畏缩之意,两人并肩坐在竹椅上,四顾皆是茫茫江水,老艄公站在船首,其余三人站在三个船角,一起发力撑船,少风因未和那一驴一马拴在一处,自己溜达了过来,低头在白帝发间嗅了嗅,又将头伸进他怀里。
白帝无奈,只能从怀中摸出个油纸包,打开后是早上陆迁买来的另一块蒸糕,喂给少风吃了。李阐见他一副舍不得的样子,不由的笑出了声。
他一笑不要紧,白帝马上起身拂袖而去,但革船位置有限,白帝至多也就是站的离他远了些,负手站在船首,看那艄公撑船。
趁这个当口,少风又凑到了李阐身侧,李阐回身招来陆迁,让他将那竹篮拿过来,里面还有几个早上没吃完的甜馃子,一并喂给少风,他想到这龙被白帝喂的嘴叼的很,不好好在山间吸风饮露,非要吃这些甜食,连化做一匹白马都只吃甜饼,一口Cao都没啃过。
少风嘴里的馃子还没嚼完,李阐只听见身后又是一阵扑腾,陆迁在后面嚷了一嗓子,原来是有只j-i从他竹凳下钻了出来,却因为绑着脚,只能猛扇翅膀,差一点滚到水里去。
见陆迁捉了那j-i,老把头笑着解释道:“这是祭河神用的,原本只在新船下水时做些祭祀,但昨天官府的人特别交代了,这一趟万不敢出什么岔子,所以才备下这只j-i,可结果……”
船把式说的支支吾吾,李阐却听明白了,只因这黄河水深浪急,撑筏渡河就如同行于刀尖,稍有不慎便尸骨无存,其中诸多忌讳不可明言,近日正值黄河春讯, 正是水流湍急的时候,结果今天自他们上船起,这河面上就平静无波,一丝风都不见,老艄公乍了乍舌,说:“老汉虚活了这几十年,还是第一次见河静成这样。”
李阐便看了那仍站在船首的神仙一眼,一边陆迁也走了近些,手里依然擎着那只j-i,问老艄公祭品什么时候投,老艄公笑道:“已经行了半程都风平浪静,这j-i当是不必……
然而他话音未落,船尾变故陡生!
[8]
单艘革船由9只皮囊组成,今日李阐他们所乘的大革船是由四艘小的拼成,四个筏工一人一角,老把式站在最前面掌舵,然而随着几声突如其来的闷响,船尾的一角迅速的沉了下去,本该站在那里的筏工也不见踪影。
整个筏子瞬间失了平衡,李阐只觉得自己被一股巨力掀倒,手在空中虚捞了一把,尚未摸到那神仙的衣角便落入河中,随着革船倾覆,之前一直平静的河面风浪乍起,一股水流急湍而下,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便将那革船撕碎了。
李阐略通水x_ing,深知此刻切不可慌乱,然而黄河水中泥沙太多,他无法在水中视物,只能趁换气的当口挣扎着寻找被大水打散的几人,那些筏工自不必说,陆迁是本地人,在河边长大水x_ing自然不用担心,唯独那神仙……李阐想到这里,内心里一时连惧怕都忘了。
那神仙算是个地仙,秦岭一脉皆在治下,但过了黄河法力便毫无用处与常人无异,今日出门时又忘了问他水x_ing如何……
浮沉之间,李阐抱住了身侧被水冲过来的一根浮木,稍微得以喘息,眼见上游又飘下来裹了件青色袍子的人,眼急手快的捞了一把,正是奄奄一息的陆迁。
李阐将陆迁上半身架上浮木,只见陆迁双目紧闭,嘴角青紫,额头有一片血污,应该是被撞到了头,靠着胸腹的一口气才没完全沉下去。此刻他们已经被冲到河湾一片水流较缓的地带,李阐解下腰间鞢带,胡乱将陆迁捆在浮木上,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忙扯下金鱼袋揣进怀中,才猛吸了一口气,又扎入水里。
然而大河茫茫,举目皆是浊浪,哪里还能看见神仙的影子,李阐奋力朝前游了几下,身上袍子吸满了水,束着他伸不开手脚,水又冰凉刺骨,没多时他便以无力了,一个浪推着他身子朝起浮了一些,他看见前方一个漩流处似乎有些异状。
李阐拼尽了全身力气靠近那漩流,先是不知道被水推出去了多远,之后又一并被卷了进去,天旋地转间他在一堆断木渣间拽起了那块白布衫子,手中一轻,才发现自己救起的是个不过总角的幼童。
李阐心里一沉,突然失了气力,那幼童本爬在块断桨上,本以吓傻,现在见了李阐才哭出了声,手脚在空里不断乱挥乱蹬,顿时失了平衡,差点从桨上滑下去。
李阐被他一脚蹬中心窝,没防备呛下去一口水,他本就已是强弩之末,登时就被水吞的没了顶,沉下去之前,他用仅存的最后一丝力气将那小儿托了一把。
沉下去的那一刻,周遭的一切似乎都离他远去了,他仿佛回到了七岁那年,在大明宫的那一夜,突如其来陷入的无尽黑暗,一切都是从那一夜开始改变的,就在他意识到自己要死了的这刻,他醍醐灌顶般明白了自己名字的意义。
死而复生,是谓之蝉。
小蝉……生死之间,仿佛有人在心底唤他,李阐心念转动,求生之欲被唤醒,在水下猛然挣扎起来,不得章法的扑腾了两下,脚底突然触到了一处硬物。
有了借力,他腿上蓄劲一蹬,朝水面升去,眼睛并不能睁开视物,只觉得有一股白光在脸前划过,身体突然轻省了不少,终于被他挣扎着出了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