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是中原龙脉孕育出的一段精魂,不用修炼便可位列仙班,以河为界,西土十二万里天地皆在治下,少风是我山中水系所化的水龙,我与他即是君臣亦是父子,千年前一场大劫,少风赔上全部道行,我赶来时他已几近魂飞魄散,这么多年过去,他依然心智未开,如同四五岁孩童一般,就连化形也不定,看见什么模样变化什么模样……”
李阐有心想问问到底是怎样的劫难能将这白龙逼至如此境地,但见白帝神色凝重,想来是触及了不愿再提的旧事,遂按下不提,只换了个话题,问那神仙接下来作何打算。
他们此行本意确是去芮州道的那座道观,却未想到横生如此波折,虽然死里逃生,但陆迁还生死未卜,再者背后动手之人尚未现身,一切还无法定论。
今日河中那股水来的突然,像是被截流之后突然开闸放水,什么人能有手段截断黄河之水?去岁大水,蒲津渡也水毁严重,当时工部请旨征调沿岸民夫以工代赈重修浦津,浦津上下游皆有水堰,若是在此处动了手脚,完全是神不知鬼不觉……
长安城里那个要置他于死地的人,到底是他的兄弟,还是子侄?亦或是另有其人?
李阐不由得想到了那个自己最不愿意面对的可能,难道是那件事被察觉了?不会的,他对自己说,那件事若是泄露了行迹,那个人绝不会用这种欲盖弥彰的愚蠢手段……
李阐思来想后,并未得出什么有价值的推论,但自己此刻应该还是安全的,今日出手的人太过谨慎,一击未中,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再有动作,反倒给了他时间,看来芮州还是可以一去的,思及此,他才意识到身边的神仙很久没有动静了。
那神仙靠着柱子,低头垂目,似是睡着了。
白帝身上的袍子不知是何材质织造,同样是水里泥里滚过一遭,李阐的袍衫袄子全在梁上晾着,而白帝身上依然一点污迹都不曾有,李阐不敢僭越,也不愿让他就睡在这冰凉的泥地上,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外袍,见已干的差不多,遂从小道童躺的脚下抽出来一半干Cao,在地上铺了薄薄一层,将自己的紫袍铺了上去。
弄好这一切,怎么把人叫醒他却犯了难,李阐被白帝忽冷忽热的脾气磨出了耐x_ing,也并不敢忘自己第一次扰他睡意时吃了多少苦头,犹豫再犹豫,竟也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的无比艰难,梦中似有巨石压身,让他无法喘息,猛然一挣醒了过来,先对上一对幽幽绿眼,红色的蛇信差一点就要扫上他的脸。
李阐被吓了一个激灵,反应过来是少风,才算彻底清醒。他躺在自己昨夜辛苦做出来的那张“床”上,少风躺在他身上,大概一直在梦里压在自己心口的巨石就是这个家伙,李阐伸手把少风的头朝旁边拨了拨,问他“你爹呢?”问完自己先笑了。
李阐穿好自己的衣服,素发的玉冠不在,他只能照白帝的样子也用树枝代替,束了半天才弄紧,推开门,院子里白帝负手而立,见他开门,回头看了他一眼。
长安城大宁坊内有一罔极寺,取诗经“欲报其德,昊天罔极”之意,穷极华丽,乃是皇城第一名寺,寺内植有一株牡丹,花开千朵,为世间一绝,李阐也曾亲眼见过那花开胜景,然而当日千花齐放万种风情给他的震撼,却也不及今日白帝匆匆一瞥来的让人心悸。
李阐尚未回神,身后小道童也爬了起来,摇摇晃晃走到门边,拽了拽他的袍子,问“你们要走了吗?”声音显然还没睡醒。
李阐又看了看白帝,才低头说:“我们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
小道童又问,“那小龙也要走吗?”
李阐不知如何作答,神仙倒是走了过来,接道:“他要和我在一处。”说完这句,顿了顿,问小道童:“你要和我一起走吗?”
小道士揉着眼睛说:“可我要等师父……师父说了让我不要乱跑,等他回来带枣狮子给我吃。”说这舔了舔嘴唇,一副神往的样子。
白帝便笑了笑,从袖中摸出一块小小木牌,上无一字,递给小道童,说:“你天生根骨不凡,道心极盛,此生若修炼得法,必可有大进益,这牌子你带在身边,若是日后有难,可过河去找我。”
小道童懵懂接了,想了想才问:“可我不知道你是哪座山上的神仙呀?我去哪里找你呢?”
白帝的手在木牌上拂过,隐有字迹浮现,但转瞬即逝,他对小道童说:“我在河东之地法力无法施展,你过河之后这牌子上自会指引你。”
小道童瞪大眼睛点了点头,突然才想起来似的,跪下来便胡乱磕了几个毫无章法的头。
两人出了河渎庙,沿着官道走了两里多,便看见了亭驿,李阐未免再生事端,未曾进驿站,而是转去了集镇,将鱼袋上的金饰绞下在车马店租了两匹马,趁着车马店伙计洗刷马身装配鞍具的空当,带着白帝进了路边食肆。
待吃饱了饭,车马店也将马收拾好送来了,李阐将食肆老板找回的几百文钱全顺手赏给了车马店的少伙计,和白帝翻身上马,一人一骑继续东行而去。
第三卷 祭山
1)
黄河沿岸这一段修了景观河堤,两岸遍植柳树,柳丝如烟似雾,两人却无心看景,因许钟脚下搁着个盆,盆里盛着水和那条大鲤鱼,时不时就晃出来一点水,李阐不得不以二十迈在路上龟行,超车的司机均报以激烈的喇叭声以示不满。
李阐表情僵硬不为所动,偶尔转头看一眼许钟,而许钟以一个及其别扭和诡异的姿势蜷在副驾上,他用来装鱼的盆又大又浅,仅仅在过第一个减速带的时候从盆里泼出来的水就打s-hi了他的鞋和裤腿。
现在许钟穿的是他李阐放在车里的备用拖鞋,裤腿快挽到膝盖上,两只脚踩在盆的两边,手还要伸下去按住鱼,整个人身体的平衡是靠头撑住的,就这样还在不停的问李阐多远才到。
李阐每次都只说快了,等终于能看见古潼津的那段仅存的老城墙,他毫不犹豫朝北拐上土路,决定抄近道过去,完全顾不上拐弯时许钟的头在侧玻璃上咣咣磕了好几下。
他这一路上被许钟烦的不行,最后这段已经彻底豁出去了,在盆里水几乎洒完前终于停在了河岸边,这里因为农家乐有游艇项目修了一个简易的小码头,一段短短短栈桥朝河里伸去,等他停稳车,许钟连脸上都是水,一脚踹开车门,连盆都没拿,直接手里掐着鱼就下车了。
李阐眼睁睁看着愤怒的许钟被怒火蒙蔽了双眼,差点被码头上的铁链一跤绊到河里去,好在人总算站住了,又朝前挪了挪,将手中的鱼以少先队员放飞鸽子的姿势扔了出去。
隔的这么远,李阐都能听见大鱼咂向水面的那一声响,不过这鱼显然生命力不是一般的顽强,应该不会轻易被砸晕,这样一想他心里果然轻松多了,探身从后座上抽了几张面巾纸,以免一会许钟的怒火发散到他身上。
许钟把鱼扔进河里,站在原地看了一会,这里是黄渭洛三河交汇的地方,黄河从北边流下来,被华山所阻隔,转而向东,拐了一个近乎于直角的弯,水面极阔,隐隐能看见河对面的首阳山,
李阐见许钟自从把鱼扔下去整个人就和傻了一样,低头看了会水,抬头看了会山,双手背在身后宛如个下乡视察的老干部,好不容易看够了,往回走时丝毫没有记x_ing的被同一根铁链绊了第二次,极其幼稚的踢了铁链一脚,上岸来又盯着农家乐门口的餐牌不知道在研究什么。李阐不太相信是他饿了,毕竟下山之后他们才吃过,但还是下车走了过去,农家乐的老板娘嗑着瓜子也屋里出来,李阐走近了刚好听见许钟问:“你这红烧黄河鲤是从河里捞上来的鱼了?”
老板娘显然对于他的质疑有些不屑,边吐瓜子皮边说:“当然是黄河里的鱼了,你要不要来一条?”
李阐把手里的纸巾递过去,许钟边擦手边说:“黄河里的鱼我吃不惯,泥沙味太重了。”
老板娘马上说:“那也有不是黄河里捞的,你到后厨自己挑……”
许钟说,算了,我又不饿了。李阐强忍着没笑,老板娘翻了个白眼,借吐瓜子皮的机会隐晦的呸了一声,一掀帘子进去了。许钟叹了口气,摇摇头,但表情轻松了许多,边搓`揉着手里的纸团边问李阐:“扔了鱼了,现在去哪?”
李阐都懒得纠正他这叫放生,反问他,你想去哪?
许钟咂了砸嘴,一脸的欲言又止,谨慎的绕了个圈子,先装模作样的问李阐几点了,李阐虽然一眼就识破了他,不过还是配合的看了下表,问他:“时间还早?你想回去了?”
许钟摇了摇头,说:“我明天也休假……”
这驴唇不对马嘴的回答让李阐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于是他朝着许钟期望的方向又问了一句:“要不然在附近转一转?”
许钟矜持地点了点头表示同意,等到两人把副驾驶座位下的水收拾干净,许钟才以一种刚刚想起完全不是刻意的口气说:“要不然去河对面看看?我记得……”他边说边在手机上戳了几下,之后屏幕转向李阐,导航界面定的点是河对岸的一座著名道观。
李阐平淡的表示,你高兴就好。
两人自潼关港口过河,风陵渡桥前立有‘三秦锁钥’的巨大石碑,许钟自车开上大桥时便有些紧张,手紧紧握着车窗上的把手,直到过了河才明显松了口气。
他的手放下来,在裤子上蹭了蹭掌心的虚汗,没话找话的说:“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小时候的事?”
当然没有,李阐没说话,跟着导航拐出盘道,开上朝芮州的县道,就听许钟接着说:“我上小学的时候,有一年春游,当时这个桥刚刚通车,因为之前想过河都要坐船的……你有没有坐过?就是那种拖船,我坐过一次就掉进渭河里,我爸就再也不让我坐摆渡船了……对,就是这个桥刚通车,我们学校组织去那个道观参观壁画,现在想想,小学生哪里懂得欣赏,不过我也没去成,我晕车了,坐到桥头已经吐的快虚脱,我们一个老师被我连累的也没去成,我俩是做三蹦子回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