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山记 作者:羯墨_【完结】(20)

2019-05-08  作者|标签:羯墨_

  那负责押解李阐的禁军副将回头冲李阐笑了笑,得意道:“县公,可要好好看清今日之长安,全是拜县公所赐。”

  神策军以诛杀乱党为由,在城中大肆搜捕掠劫,京中恶少趁机挟私报复,随意杀人抢劫,整个长安城犹如一口置于炭火上的铜釜,被各种势力搅得沸反盈天,尘埃四起,遮天蔽日。李阐在被押走的这一路上,宛如见到了人间地狱。

  神策军将他先押往内廷,但一进尚书省的衙门,马上所有人的脸色皆是一变,只见满地尸体狼藉何止百人,血流遍地,空气中的血腥味令人窒息。从服色上辨认,不仅仅是官吏与金吾卫,甚至连一般平民百姓也惨遭屠戮,而各衙门的印鉴,地图,甚至户籍文书档案之类更是扔的到处都是,很明显是又遭了一番洗劫的。李阐但见此等景象,又回想起这一路所看见的情景,真真心如死灰一般,只求速死。

  他转身举起手上镣铐,对禁军副将说:“我自知活不到明日,你不必把我押回禁军,不如就在这吧。”

  李阐心里清楚,仇士良既然敢对百官大开杀戒,必然是已经罗织好了罪名而肆无忌惮,与其在神策军内屈辱致死,不如现在就来个了断干净。

  而对面的副将愣了愣,尚有些犹豫不决,上面的意思还是要做做样子,让李阐出了长安城再杀掉他灭口,马上就有身边的人献计献策,说颖王如今是谋逆主犯,而此刻外面又不太平,万一被人抢了功劳……言语之间全是按耐不住的急迫,如今长安城中一乱,正是趁火打劫的好时候,谁都不愿因押解人犯而错过这千载难逢的机会,队中众人都等的有些焦虑了。

  那副将眼中神色一变,立刻点头道:“确实有几分道理,带着颗头确是比带个活人方便……”话音未落,刀已出鞘,抵住了李阐侧颈。

第四卷

  天命

  3)

  神策军自天宝十三年创建以来,至今已有七十余载,近几十年鲜少出征,军士多以京中豪强子弟充任,军纪崩坏腐败滋生。李阐今日所见,才知道对手的残忍与贪酷远超自己想象,李氏一族走到今日,竟已是穷途。他不惧死,同长安城中的无辜百姓相比更是死不足惜,他只是遗憾自己竟死在宦竖的刀下。

  李阐在刀锋横过来的一瞬间闭上了眼睛,他能清晰的感受到颈部被利刃划开时的一股冰凉,血随即涌了出来,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就是那一瞬间,竟是感受不到疼的,能感觉到的唯有一阵冷风,似是裹挟了沙尘石块,将他团团围住。

  明明已经是四月了啊……就在这样一个时刻,他却想起了完全不相干的事情,眼前最后浮现的,是一张清冷的面孔。

  那日针对官员的屠杀使列朝几乎为之一空,宋丞相枉死,而民间因此难无辜致死更是无算。一场大乱,直到半月后才渐渐平息。皇帝久未上朝,宦臣完全把持朝政,一时间新一轮的内部争权斗争如火如荼,而颖王在押解途中遇难,现场失火,武侯只在一具遗骸身上找到了一枚被火烧的有些变形的金指环与鱼符。

  李阐如经一场大梦,醒来时看着窗外的峭壁千刃,才后知后觉是谁救了他。

  他身子稍微一动,侧颈处便传来一阵剧痛,使得他痛呼出声,耳侧传来了一丝响动,有一只手从他颈下穿过,将他整个人朝起来扶了一把,李阐借力扭头,却发现眼前之人并不是白帝,而是个生面孔。

  那人一身灰色布衣,并未戴冠,面上看起来倒是年轻,却一头白发,见李阐不动声色的盯着他看,收回了手,站定对他做了揖,自保家门,“陈图南。”

  李阐本欲答礼,但一张嘴声音嘶哑不堪,嗓子里仿佛被血粘滞,他刚发出了几个气声,便被陈图南止住了,“不必多礼,”他笑道,“待你大好时再谢不迟。”

  李阐在听到‘大好’两个字之后,眼里的光芒迅速的黯淡了下去,他脸色一沉,闭目不再言语。任陈图南解开他颈间的包布,不知道将什么药Cao换了上去。

  陈图南见他一脸的求死之心,不由得好笑,自顾自叹道:“你们凡人身上的病治起来麻烦的紧,这些药Cao我寻了好几个山头才凑齐……”

  果然不待他说完,李阐紧闭的双目便抖了抖,努力的将头稍微转过去了一些,以示自己不愿配合之心。

  于是陈图南又道:“你想死我不拦着,这西峰万丈之高,你随便一跳,尸首都能落到商州上洛,何必急于此时?”他笑了笑,接着说:“帝君命我救你,你这伤好了我也就能回去复命,这差才算是交了……你说你一个将死之人,在死前还给我惹这许多麻烦又是何苦?”

  李阐睁开眼睛看了看他,又缓缓闭上了,陈图南知道他总算想通了一半,将袖中一碗药盏拿出来喂到他嘴边,李阐不再抗拒,闭着眼喝了。

  陈图南的药果真灵验,三日之后,李阐已能起身下地,这三日里手持拂尘坐在床头一直盯着他的陈图南一见他已能勉强站起,招呼都没打一声便凭空消失无踪,李阐本想谢他相救之恩,但见人走的这么快,也只能向空中遥拜了几拜。

  这一动又牵扯到了伤处,疼的他几乎直不起身,扶着桌案许久才缓过口气来,勉强挪到门外,才发现自己所在的是一座小巧的院落,身后的楼阁依山势而建,面前又是一座大殿。

  他从大殿后面绕过去,先看了看匾额,只见上面是镇岳宫三个大字。才知道此地果然是西峰顶了。殿前的空地中央有一口井,围着青石条,白袍金冠的岳神此刻就坐在井边。

  今日一见,李阐却觉得恍如隔世,心境已是今非昔比。白帝回头见他站在廊下,探身从井中捞出朵白莲,顾不上井水打s-hi了袍袖。

  那白莲初一离井,足有盆口大小,莲瓣重重,随即不断缩至掌心大小,隐隐有流光闪动,李阐一见着白莲,心里已然是明白了。

  镇岳宫中玉井,莲生千瓣,服之一片即可羽化成仙。

  李阐死死盯着白帝的脸,并不肯接,只说:“你是神仙。”

  白帝垂眼道:“那又如何?”

  李阐一股郁气上涌,喉头涌起一股黏腥之气,被他强忍着咽了下去,他心中夹杂着太多复杂的情绪,自醒来后,日日夜夜,无时无刻不被长安的惨状所魇,那副将当日所说‘拜他所赐’四个字像是一具烧红的烙铁,将他的心烧成一片死灰,既然连神仙也救不了,他一介凡人,又有何颜面苟活?

  好一个‘那又如何’!

  李阐惨笑一声,缓缓道:“既如此,帝君也不必救我。”

  对面的白帝脸色急变,那株白莲在他掌心极速的枯萎变黑,之后白帝五指一握,从他紧紧攥着的拳头中落下了些灰白的粉末,他袖袍一挥,那粉尘似雪洒了半空,洋洋洒洒的飘落在两人肩头。李阐心头像是被利刃刺穿,痛的他靠住了身后廊柱,只觉得千言万语,却又再无话可说,眼睁睁看着白帝的身影一下消失在了空地当中。

  李阐伸手在空中虚抓了一把,耳边突然响起一声厉喝,“陈抟!”他猛地抬头,只见井边不远处果然站着不知道什么时候现身的陈图南,陈图南朝他走了两步,又朝空中看了眼,叹着气退了回去,依旧消失不见。

  李阐苦笑着背靠廊柱缓缓坐下,既然想见的人已经见过,他也算了无遗憾了。

第四卷

  天命

  4)

  李阐从来只知求生不易,今日才懂求死亦难。

  他本欲从西峰顶上跳下去一了百了,因此才想临死之前将这神仙宫观好好看上一遍。这镇岳宫占地并不宽广,修在一面崖坡背风处,楼台都是临崖而建,地势不可不谓之险。崖上还有一处石洞,外崖壁上篆刻四个大字,“洞天福地”,像是一处清修之所,里面石桌石椅倒是一应俱全,但y-in冷入骨,李阐在洞口望了望,便返身退了出去。

  正殿中供奉的泥胎彩塑的神像,头戴金冠一身白衣的帝君侧身坐在一条白龙上,那龙爪牙俱在,活灵活现。反观神君的的表情又威严的有些太过,塑的倒是一点都不像,怪不得那神仙每每提起此事就要发一通脾气……李阐想到此处,心头又是一颤,岳庙正殿神君金身尚未塑成,如此看来又是一桩憾事了。

  镇岳宫外只有一条隐在Cao窠中的石阶,李阐顺着石阶本想找到能登上峰顶的道路,没想到却一路向下,直至拐到了两座山峰之间的一片低洼凹地,几股水流从山上流下来,汇集到此处,形成了二十八个水潭,似乎是对应天上的二十八星宿,潭边生有莲花,加上奇峰秀水,繁花瑶Cao,确实是人间仙境般的奇景,然而这样的景色如今李阐并无心细看,因为此处再无路可走。

  虽然这山还未到黄鹤飞之尚不得过的险要,但自古华山一条路也不仅仅是句传说,李阐此刻才明白自己被那神仙困在这山坳里,上下皆不可得,他摸索半日都寻死无门,待把自己折腾回镇岳宫时,浑身上下已经没个人样。他打定了主意,索x_ing绝食而亡,起码留个全尸。

  天潢贵胄,从出生起就活在锦衣玉食堆中的李阐,在躺在床上等死的过程中,终于肯直面自己的内心深处隐藏着的懦弱。他虽能慨然赴死,如今想来也不过是逞一时之勇。缓缓而至的死亡拉长了他的痛苦与煎熬。而京中的风云诡局此刻犹如隔着云端的一场旧梦,想来之能更添凄凉。

  李阐眼角流出两行热泪,这一次,他真的错了太多,若有来世……不,不要来世了……

  耳边一直传来些细碎的声响,忽而极远,忽而又如在身侧。李阐恍惚间以为自己已经脱离阳界,只等那锁魂使前来,但身体沉重思绪又飘忽不定,一会觉得自己置身京中王府内,身后是絮絮叨叨的文珍不停的与他讲话;一会又觉得回到那日惨遭屠戮的十里长街上,周围尸身遍野血流成河;忽而又来到了那二十八潭莲花前,一人站在藕花深处,白衣玄发,目光灼灼,转眼来到他身前,抬手在他天灵盖上拍了一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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