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山记 作者:羯墨_【完结】(24)

2019-05-08  作者|标签:羯墨_

  陈图南摇了摇头,指着地上的李阐对少华道:“你这动不动就拔剑的毛病也该改改了……罢了,先把他抬到石床上去。”

  少华恍若未曾听见,仍是执拗的站在原地,趁陈图南回身探看李阐情况的当口,一闪身便不见了踪影。

  8)

  李阐只觉得自己昏过去短短一瞬,他醒来时发现自己依然躺在地上,洞外已是云开雨散,天地复晴。陈图南背对着他站在洞口,仰头望着面前西峰直c-h-a入天的万仞绝壁,听见响动回头来看,见李阐已自己从地上坐了起来,正怔忪的看着洞外的天空。

  李阐刚才那一下撞的极狠,此刻虽然醒来,头还是晕的。他从地上爬起来,扶着石壁踉跄的走到陈抟身边,惨白的脸上写满焦急的神色。

  陈图南看着他的样子,到底有些不忍,从袖中掏出一粒丹丸递过去要李阐吃下,见他多少缓过来了一口气,才收了洞口仙障,对李阐道:“你与我同去看看也罢,只一点,少华那个石头脑袋护主又易怒,你切记不要再惹他了。”

  此刻李阐满心里都是白帝安危,哪顾得上这许多,胡乱点了点头跟着陈抟朝外走,两人顺着山路逶迤而行,爬过绝壁上阔不盈尺的栈道,竟是从后山绕道了西峰顶。

  西峰顶上的那块白色巨大岩体此刻自上而下裂开了一条楔形罅隙,焦痕尤在,李阐照着陈抟的样子将手也贴上了石壁,只觉得尚有余温,陈抟便又叹了叹。李阐第一次亲眼看见这天雷之威,恍然间还有些难以置信,不由得出声追问那陈抟一直未答的问题,“这天雷究竟为何事而来?”

  “为何事?” 闻言回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又抬头看了看青天白日,才说:“帝君泄漏天机,天雷以示惩戒而已。”

  李阐闻言又是一震,刚才白帝推他走时的神情,绝对不是‘而已’那么简单。那“泄露天机”四个字,对李阐而言,无疑是字字诛心。

  此时日头尚未坠入云海之下,似乎整个天地都笼在一片金光中。李阐跟着陈图南一步步从西峰朝下行去,步履愈加沉重。行至镇岳宫的石洞前时,竟有些踟蹰。

  陈图南似乎看穿他心中所想,并未出声催促,一撩袍角进洞去了,留李阐一人在外犹豫许久,终是跟了进去。

  从斜上方洞里透下来的光线恰好投在石床前,少华神君收了金甲,一身素袍,形容看上去有些狼狈,与陈图南一坐一站,皆是面沉如水的样子。李阐朝前走了几步,才发现躺在石床上的白帝双目紧闭,苍白的脸上看起来毫无生气。

  他这才觉得一股钝痛,从心头蔓延开至四肢百骸。却又不肯相信,想要将眼前的两人问上一问,一开口声音都是飘的。

  少华转身看了他一眼,面有怒意,终是未说一字,只摇了摇头。李阐当真慌了,猛地扑至床前握住了白帝右手,将陈图南挤的一个踉跄。

  只是那手冰凉的早已如同他身下的石床一般。李阐无助的回望,少华面色郁郁,陈图南反倒揉着肩笑了。

  “你可是有办法!”李阐也顾不那许多,转身就来扯陈图南的袍袖,陈图南并未避让,但笑不语。

  好在是少华终于开口,“陈抟,且将实情告诉他罢了。”

  陈图南拂开李阐,在石桌前径自坐下,从袍袖里捞出个酒壶,喝了一口才道, “也罢,左右是闲来无事,说说话总比干坐着强……”他笑了笑,转脸看向李阐,道:“这天雷虽然厉害的紧,但以君上的修为,仙根断不会因为这惩戒有所闪失,不过……”陈图南欲言又止,目光在李阐面上停顿片刻,才错开眼接着说,“不过若是君上先是仙力有损,后又犯天条,弄成这样也不奇怪……”

  李阐耳里刚听见‘仙力有损’四个字面上就是一烧,以至于并没注意到陈图南后面的话,再一定神,只听他又说:“不过君上乃天地间龙脉所孕,只要找一处龙气蕴藏之所,安心静养,仙根总是无大碍的。”

  李阐听到这里,一颗悬着的心才终于有处安放,止不住的要道一句万幸。哪知陈图南又说,你莫要在心中打什么长安城内含元殿紫宸宫的主意,龙气太盛反而容易相冲,倒不如你那潜龙府邸来的温和。

  李阐被他点破,脸上一窘,喃喃道:“在我府中自然更好,但这潜龙一说……”他见陈图南似有不郁,忙又加上一句,“我并非不愿,若是能救,皇兄的寝殿我也是敢闯上一闯的,我只是怕……”

  只是怕天意难测,须臾而变。他李阐如今只是从长安城中逃出来的落魄王爷,惶惶如丧家犬。登上皇位于他来说,无疑痴人说梦。

  陈抟仿佛看穿他心中所想,脸色稍缓,转头去看少华。少华与他对视一眼,反又扭头去看石床上的白帝,再转过来时似是终于下定了决心一般,冲陈抟点了点头。

  陈抟这才说,我且问你,可曾听过光武帝的旧事?

  刘秀?李阐犹疑的看着他,缓缓摇了摇头,问:“是何旧事?”

  陈抟捻须沉吟道,自然是同君上有关的旧事。

  陈图南说:“你算不得最落魄的,且和刘秀比比又如何?”

  “王莽末年,刘秀在南阳郡起兵之时,不过一介布衣,更不要说他自小父母双亡,家中并无任何势力可以倚靠,打仗甚至要骑牛上阵。”讲到此处,陈图南兀自笑了笑,摇头接着说:“一路打到宛城附近,遭到莽军伏击,刘氏宗亲数十人皆死于阵中,刘秀不得以只身西逃,过雒水进秦岭,最后藏身在少华山中,若不是帝君命少华一路护持,他早都被王莽杀了,哪有后面那二百年中兴……”

  李阐双眉紧蹙,似是若有所思,陈图南接着道:“那刘秀的儿子也算是个懂事的,给在山上修了座庙感谢帝君庇护之恩,不过帝君素来不喜听和尚念经,所以也不爱他家的香火,你以后若是要盖,切记不要盖和尚庙了记得吗?”

  李阐点了点头,转身看向石床上的人,又心事重重的转回来,说:“自然盖什么都随他心意……”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帝君他……为何要救刘秀?”

  陈图南看着他笑了笑,刚要说话,就听一旁一直沉默的少华突然开口道:“自然是为了这天下正道。”

  陈图南抽出拂尘握在手心,缓缓点了点头,对李阐叹道:“你也上山这么久了,还不懂他吗?帝君是龙气所生,主天下兴亡,他虽是个高高在上的神仙,却最心软,见不得人间战火百姓流离,再说了,他救你们李家还少吗?”

  你们李家,这四个字一出,旁边的少华脸色急变,喝了一声:“陈抟!”眼看又要拔剑,陈图南笑着回望于他,道:“你也莫要太紧张了,我知道帝君叮嘱过你什么,不过事已至此,瞒着他又有何用?索x_ing今日把话说开了,省的他一天到晚寻死觅活的。”

  李阐听见寻死觅活这四个字,面上一烧,他此刻五内如焚,哪还还顾得上自己?好在是陈图南并未再看他,只是看着洞顶的石窗,喃喃道:“李家人没一个好东西啊……”

  此言一出,刚收了剑的少华君脸色又不太好了,冷笑道,“你这一句把君上也拐着弯骂进去了,李家纵然有错,那君上岂不是罪无可赦?”陈图南半晌不言,过了一会才幽幽的说:“少华君,你还不知道我吗?我还不是替君上不值?”

  那两人一来一去如同打哑谜,听得李阐如坠五里雾中,不过他内心隐隐的觉得,他们所说的话,必将涉及前朝秘辛,或许连他李阐,都闻所未闻。

  陈图南是从《桃李章》讲起的。

  “桃李子,得天下。皇后绕扬州,婉转花园里。勿浪语,谁道许。”大业十年,这首在洛阳街头出现的歌谣迅速传遍朝野,上至天子,下至贩夫走卒,人人都道,李氏将为天下之主。

  “这谶言便是君上的主意,他手握龙脉兴衰,虽知天命,但事在人为,纵然是他也无法越俎代庖替你李唐一族取这天下,这首歌谣,算是提个醒罢了。”

  “可这世人多愚昧冥顽,要我说君上所言太直白不过,而‘桃’通‘陶’,尧帝初封于陶地,后迁徙于唐,唐便是陶,陶便是唐,你李家先祖皇帝曾受封唐国公,还要如何明说?“

  李阐一时有些恍惚,万万没想到那些记载于史官笔端的故事背后,会有如此隐情。陈图南看着他的表情,笑了笑,道,这才是刚开始。

  “我们君上是个死心眼,要我说我们修道得仙,无非就是为了不问人间烦恼,自由逍遥,偏偏他……”

  “他第一次提点李家还要更早些,”少华道,“大业元年。”

  这几个字一入耳,李阐突然明白少华所指何事了。

  如果说《桃李章》是一段散落在史书中的无头公案,而大业十年发生的那件事,却是李家人人皆知的‘秘密’。

  太宗皇帝皇帝幼年时,某日与太祖出门同游,在路上偶遇一白衣相士。此人对太祖说,他怀中的小儿贵不可言,“龙凤之姿,天日无表,年将二十必能济世安民。”太祖大喜,欲以重金相筹,谁知那道士竟转眼消失无踪。

  如今看来,必然是遇仙了。而那着白衣的相士,不必想便知是谁。

  “那武德四年……”李阐犹疑的问。

  陈图然接着说,“那次是我点化了坐下一名弟子,提醒了你们太宗皇帝几句,当做天子之人,必要早做决断,与父兄争这天下。”

  是了。李阐闭上眼睛想,那就说的通了。

  五年之后,玄武门。兄弟相残,天下易主。而李家子孙的命运似乎在这一日之后便附上了某种无法开解的诅咒,同室cao戈,兄弟相残,煮豆燃豆萁,二摘三摘尤尚可,四摘抱蔓归,一切的源头,都是从玄武门之变的那个清晨开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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