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钟啪的一下关了收音机。但那一声哭腔余音绕树,惊的麻雀哗啦啦乱飞,许钟十分怀疑老王在算命之外又开辟了专攻白事的第四产业,在人比人气死人的迟来感慨中,他准备去槐树下坐一会冷静冷静。
民间传说总是带着些朴素的价值观,好人坏人,神仙凡人,似乎总要热热闹闹的搅合在一起,在传说里,进京赶考的刘彦昌对三圣母一见钟情,在老槐树下见证下做了夫妻,且不论这段姻缘惹出了多少麻烦,最后总是会有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许钟一直对于三圣母的故事不太感冒,更对劈山的传说不屑一顾,但他对那棵槐树有着天然的亲切感,尽管最近这一年多这种亲切感让他有点承受不住。
十年重修景区的时候,从老槐树下意外出土了两件唐代文物,自出土就被送进了博物馆,许钟自然无缘得见,但当年他爸也是参与修建的民夫之一,亲眼看见了文物出土,回来添油加醋的讲了两个月,直到周围没人愿意听了才作罢。
槐树本就生长缓慢,这棵树历经千年,树围也不过三两人即可合抱,树下的一圈石栏被香火熏的发黑。景区没有合并之前,对本地居民免费开放,老槐树因为在那个著名的传说中担任了一个“月老”的角色,在民间香火极旺,都是求姻缘求长寿的,树身上绑的红绳比棋盘街上两棵龙柏加起来还要多,自从实行联票制之后,突然一下香火断了,只有许钟知道,老槐树心里一直是不高兴的。
但它毕竟是一棵树,不高兴的方法也只有生闷气,或者在许钟梦里哭。
许钟这一年被槐树精s_ao扰的次数比他在这里工作几年加起来的次数还要多。但那毕竟是梦,说出来正常人没有信的,除了一个不知道自己信不信的周北林,以及不管说什么都信的老王。
槐树精在梦里一点都不老,是个穿绿袍子的少年,散发赤足,这一年里但凡入梦就哭的眼泪汪汪,问什么都不说。
许钟醒来以后经常是懵的,不知道它是什么意思,也没有人可以讨论一下,于是自作聪明的买了香烛纸钱也给老槐树下烧了烧,被抓了个现行,全景区通报批评过。
坐在这里许钟才意识到,似乎很久没在梦里见过槐树精了。
天色渐明,早起的鸟雀在他头顶叽叽喳喳吵成一团,许钟只能起身沿着城墙朝后门走,在去吃早饭的路上顺便看看昨天放进大缸的鲤鱼。
然而缸里的情况让他吃了一惊,那株碗莲被鲤鱼折腾的一片狼籍,已经到了老王见了要打人的程度,鱼也翻着肚皮,摆出副同归于尽的姿态。许钟伸手戳了一下,那鱼沉了下去,没几秒翻个身又浮了上来,许钟愣是从这一浮一沉中看出点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好在现在时间尚早,老王今天又是晚班,有足够的时间让他毁尸灭迹,或者是把鱼转移到一个稳妥的地方。
打定主意,许钟出了后门直奔街口甑糕王,买了两份刚出锅的甑糕,一路捧着跑回来,气喘吁吁的撞进李阐的办公室。
李阐在卫生间里洗完脸回来,一进屋先看见自己桌上端端正正摆着的一饭盒冒着热气的甑糕,旁边架着已经掰开的筷子,再一回头,许钟在门后站着,手里也捧着一份,嘴里占着说不出话,只是用眼神示意他快点吃。
他那句“我不吃甜的”差一点就说出口,但还是忍住了。无事献殷勤的许钟咽下了嘴里的东西,委婉的问他今天有没有什么安排。
李阐坐回桌后,盯着那份显然多加了很多蜜枣的早饭,迟迟无法动筷子,先问许钟:“你又要干吗?”
许钟说:“借你的车用一下,我想把鱼放回河里去……我今天休假。”
李阐没说什么,伸手去外套兜里掏车钥匙,摸出来的时候却说:“等一下……”
见许钟瞪着眼睛等他的下文,李阐接着说:“管委会那边要给我们拍的宣传片,今天早上制作方过来看景,可能要上山,你陪他们去……”
许钟说:“可我不是休假吗?”
李阐面无表情的说:“就是因为你休假才让你去,剩下的人都走不开。”
许钟说:“可是我那鱼……”他想了想决定说实话,“鱼再不转移走就要被老王炖了。”许钟一脸的痛心疾首,“缸都快被它拆了。”
李阐假装思考了一下,才说:“从山上下来带他们去河边看看,顺路把你的鱼放了。”他仿佛看透了许钟的心思一般,又说,“老王上晚班,来不了那么早。”说到这里的时候他还笑了一下,看了看表,把车钥匙揣了回去,“时间也差不多了,你去准备准备,记得把你工作服换上。”
许钟端着自己还没吃完的早饭稀里糊涂的被忽悠了出来,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他脑子里胡乱琢磨着,拾掇完自己又拾掇小虫,好不容易能出门了,一推门就碰见了奉旨来找他的周北林,许钟拽住他又叮嘱了一遍,小虫被他泡在盆里,再泡一会就把它放出来,龟粮在柜子上,千万看好了不能让它乱跑……唠唠叨叨的,周北林不得不打断他说正事,领导已经在门口等他很久了。
大门外的停车场上只停了辆管委会的面包车,有几个人在车下或蹲或站的抽烟,显然是等了有一会,面色看上去都有些凝重,许钟不敢怠慢,换上一脸真挚的笑容迎了上去,蹲着的那个胖子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就有点不对劲,胳膊肘怼旁边的人。
他旁边留着胡子的男人便抬起头一直盯着他,直到他走到几人面前,等李阐把双方都介绍了一遍,刚才那个胖子马上说:“小许是吧,你之前有没有演过戏?”
许钟一愣,摇头说:“没有……”那胖子满脸歉意的笑了笑,搓着手说:“我们这里临时出了个小状况……”后面那个胡子打断他,说:“我们路上说吧,时间紧张。”说着带头钻进了车里。
许钟莫名其妙的上了车,刚坐定一抬头李阐也上来了,直接坐在了司机旁边的位置。看着他的背影,许钟才意识到自己刚才一直琢磨着的那点不对劲到底是什么。
那个胖子和小胡子把他一左一右的把许钟挤在座位中间,像是怕他跑了一样,两人东一榔头西一木奉子的讲了一路,许钟总算明白了这个临时的小状况是怎样的一个状况。
管委会这次搞了个大投资,片子拍出来是准备做景区整体升级的上报资料,光剧本就改了十几稿,是打算从自然风光结合人文历史等等方面做一个展示,所以剧本里会有大量的情景再现,按照计划明天设备进场后天就要开机,但昨天有一个演员出了车祸,现在还在医院躺着,昨晚临时在县城里找了几个戏校的学生,导演看完都不太满意。
许钟这才知道后面那个小胡子就是导演,胖子搓着手说,牙疼似的:“你不知道,这个事情很麻烦,像我们这个组连丙方都算不上,都转了几手了活才落到我这儿,你说接了也挣不了多少钱,说的也不算,人家让拍什么你就得拍什么,上头一层一层都要交待,还有管委会那帮……”
许钟一直小心翼翼的听着,听到他越说越危险,说到管委会的时候差点就要上去捂那胖子的嘴,好在坐在后面的小胡子推了他一下,胖子才停住了牢s_ao,接着刚才的话题说:“不过我看你这个形象还可以,反正也没有台词,你要不然试试?就算帮我们个忙?”
许钟挠了挠头,犹豫的说:“帮忙当然没问题……也不是什么大事……你真觉得我行?”
小胡子拍了拍他的肩,“还有片酬,虽然不多……你领导那里等会我去讲一下就好了。”
许钟点了点头。
等索道的时候许钟给他爸发了条短信,“爸,我要上电视了。”他爸半天没回他,许钟只好也给周北林发了一条。周北林回的倒是很快,只有一个字。
滚。
7)
他们上山带的设备不少,只能分坐两辆缆车,小胡子把许钟推上第一辆,自己拽着李阐坐下一趟,趁轿厢关门前还冲他挤了挤眼睛。
缆车缓缓的离开了站台之后,开始加速向上攀升,穿过一片云海之后,西峰巨大的石壁突然完整的出现在前方,在阳光下白的耀眼。这种视觉上的震撼让轿箱里的所有人不由自主的齐齐发出了一声赞叹。每到这个时候,许钟心里都会升起一种莫名的自豪感。
这是他的山。他脑子里突然涌起了这样一个念头,就再也压不住似的。这山上一Cao一木走兽飞禽似乎都和他有一种奇异的共鸣,细碎的风中像是有个声音不停的和他说着什么,再去细听时却又摸不着痕迹……许钟回神来,才意识到自己刚才恍惚了很久,但周围人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异常,全部都把手机拿出来拍个不停,西峰以西,连绵起伏的山顶一脉皆有方形巨石错落c-h-a在顶峰处,如同龙脊上的凸起,胖子两眼放光激动的问他,“这是不是……是不是……”
许钟点了点头,轻声说:“是龙脉。”
站着西峰朝北望去,被渭水冲出的一大片平原缓缓在眼前展开,眼前的景色依然是熟悉而又亲切的,站的这么高,岳庙万寿阁的金顶缩成了小小的一个点,山下是一片热闹的红尘,而山上是静谧而清冷的,这个时间段游客还不多,小胡子见状赶紧让身边的年轻人拿飞机出来先飞一圈看看效果。
西峰顶上那块石碑刻着“太华永固”四个大字,笔力苍劲,胖子扛着摄影机仔仔细细拍了两条,抬头对许钟说:“我还真的是第一次上来,你再讲讲……后面我就知道怎么拍了。”
许钟下意识的先看了眼一旁站着的李阐,他不敢说自己依然没有背会导游词,只能硬着头皮捡自己知道的讲。
“这块碑……立的很早了,”果然李阐马上看过来,脸上不太好,许钟赶紧说,“这个太华的‘太’字,就是泰山那个泰!”说完自己也觉得不对,改口道:“也不是泰山的太,这个‘太’和泰山的‘泰’一样,都是‘太一’的那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