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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年前,白絮屏还是花井中的舞姬。
那时候花井才刚刚为外人所知,本地人更多是以打猎为生。
在进入花井不久后白絮屏就嫁给了她的青梅竹马,一个猎人。猎人从不以她是舞姬为耻,反而十分爱妻子的曼妙舞姿,几乎逢人就说自己妻子跳舞时就像是仙子下凡,一定可以成为花魁。
时光荏苒,白絮屏真的成为了花井中炙手可热的花魁,可私下里她仍然只是一个普通的妇人,不施粉黛,勤劳温婉。他的相公低调而平凡,如同每一个乌云城的小老百姓,不争是非,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两人成亲多年,也没有人知道猎人那个跳舞很美的妻子就是誉满乌云城的花魁“云屏轻飞絮”。
那是一个冬日,白絮屏很高兴地告诉猎人她怀孕了,已经有四个月,据说还是一对双生子。
猎人兴冲冲出城,到城郊的浮丘山下打猎,希望能打到一些珍稀动物给白絮屏补补身体。
到这里,薛藏雪已经明晰,这个猎人这就是乌云城众口相传的鸢飞塔故事的主角。
可惜人是这个人,故事却被改的面目全非。
猎人的确遇到了大鸢,救下了一个昏睡孩子,也带回了自己家。
但当年并不是城主带着城主夫人巡城时发现了孩子,而是猎人主动将孩子的消息上报给衙门,城主直接到猎人家里来接的孩子。
城主来到猎人家之后,说这孩子是故人之子,对猎人百般赞赏,并邀请猎人夫妇去城主府做客。然而白絮屏怀孕在身,猎人便以妻子已经怀孕的理由让白絮屏留在了家里,独自抱着孩子赴宴。
第二日,城主宣布找到了自己的儿子,亲自将猎人的故事告诉了城民,并说猎人拒绝了他的奖赏悄然离开。
城里一片欢腾,只有在人群中的白絮屏紧紧捂住了自己的嘴。
自己的丈夫并没有回家。
她还没来得去衙门报案,更大的恐惧席卷了乌云城。
至今未破的绑架案发生了。
怀孕的女子接二连三失踪,仿佛是某个对孕妇有着仇视的变态出现在乌云城,但衙门一直没有找到疑犯。
有的丈夫们隔三差五就去乌云城衙门闹事,可是连捕快们的妻子也不见了,大家都是难兄难弟。
也有每日穿梭在乌云城试图找遍每一个角落,或者到附近城镇寻找的妻子的。
时间
按理说当白絮屏也失踪了,捕快们应该怀疑失踪的猎人就是疑犯。可惜鸢飞塔的故事太过于深刻,所有人都以为这是猎人带着自己的妻子不爱虚名远走高飞了。
被无差别带走的白絮屏和所有孕妇以及孕妇的尸体都关在一起。
她知道,很快就轮到她了。
如果白絮屏就这么死在那一天,就不会有后来的絮屏夫人了。
她终究和其他女人是不同的。
聪颖果决有韧x_ing,仅仅用了半天时间就从女人们的口中问出了疑犯杀人的规律,分析出了自己的所处的位置,并策划出了如何逃出魔窟的计划。
她成功了,代价是砸断了一条腿,从铁锁链中挣脱。
从此她无法再跳舞,无法再当花魁。
白絮屏很清楚,这些孕妇被绑架到此一个个被杀死和自己的相公有关,跟城主府也有关系。
于是她狠心拿掉了自己的孩子,很快就又出现在众人面前,只说自己摔断了腿,只字不提她曾经怀过孕的事情,知情人也被她一个个封口甚至除掉。
做完这一切,她要做的就是慢慢等待,查出自己丈夫的下落,以及城主的秘密。
皇天不负苦心人。
当无意中听到沙罗死后钱帮州的自言自语时,她了然了一切。
四年前,城主和少城主曾分别出过一次城,等这二人再回城之后,钱帮州就被城主驱逐了,并且再也没有见过城主。
一个月前,他被允许回乌云城,再见到城主时却发现城主似乎不是以前的城主了,明明脸是一样的脸,但骨架跟以前完全不同,手腕处还有猛兽咬过的痕迹。
那是自己的相公。
白絮屏非常肯定。
那就是她找了二十六年的相公。
手腕处的咬痕是当年和蜥蜴搏斗时留下的,还是她为他亲自包扎的伤口,伤口还没好就跟着城主离开。
当年她还非常奇怪,为什么城主非要在晚上招待自己的相公,后来她就明白了,只有在晚上,那些毒泷恶雾才会以最惬意的姿态出现,将淬好的毒刺进光明。
所以城主早就死了,死在四年前!
当钱帮州死后,白絮屏更加认定自己的推测。
这一晚,她正是要去城主府亲自辨别那个男人,她相信自己日日夜夜睁眼闭眼都在脑子里描绘的男人,她一定可以眼认出来。
她不想问他到底去哪儿了,为什么不来找她,她只想问他,你过得可还好。
可惜她最终没能如愿,那个人始终没出现,她止步于城主府之外。
门内是她的相公,她嘶吼过,挣扎过,绝望过,他始终沉默着。
但她相信他,她的直觉告诉她,他的相公心里一定还记挂着她,只是身不由己,只是出于无奈。
薛藏雪似乎懂了什么,连白絮屏所经历的幻境,莫过于当年的恩爱或者当年的分别,他也一并经历了一般。
但这种奇异的情绪,只出现了一阵就被他强行压了下去。
有的情绪不需要亲自体会,了解就够了。
薛藏雪翻来覆去看着几张卡在《鸢飞常考》中的小笺,白絮屏始终没有提到抓她的人是谁,长什么样子,这么多年她依旧好好活着,凶手也仿佛不知道她是逃出来的那一个人,双方相安无事。
而犯罪现场实在沙罗家的地底下,距离留烟阁一墙之隔。很明显凶手对这一片地方非常熟悉,甚至可以说凶手和花井有千丝万缕的关系。白絮屏逃脱是凶手放她一马,甚至于她再回来重掌留烟阁也有凶手的帮助。
这个人的身份很耐人寻味啊。
一边帮城主做着恶事,一边放走城主要坑杀的人。
薛藏雪脑中过滤了一遍花井中的可能做出这样事情的人选。
如果白絮屏老实呆在留烟阁没有动作,其实是可以安稳一生的。但她打破了和那个人之间的约定,想去城主府。
那么那个人为了自己不暴露,肯定会在半路堵截白絮屏。
薛藏雪想起了白絮屏临死前的眼神。与其说她看向了墨泽兰,不如说她看向了墨泽兰手里拎着的人。
一个常年在花井中送酒,足迹遍布花井的每一个角落,与老板姑娘们的关系都不错的酒坊伙计。
身材高大,力大无比,即使推着巨大的酒坛在每一个铺面附近行走也不会有人怀疑,如果酒坛里恰好装着一位昏迷的姑娘呢?
为什么白絮屏可以逃脱?
《鸢飞常考》中说,二十多年前乌云城本地男人几乎都是以打猎为生。
那么单良会不会和白絮屏的相公相识,所以出于人情放过了她呢?
薛藏雪长长叹了一口气。
他想起那个一脸憨厚扯着自己衣角求开符咒的大汉,想起他听闻有人污蔑自己气得掰弯玄铁秤杆的好笑样子。
单良啊单良,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为什么可以将不忍和残忍同时放置于身体之内呢?
他将小笺一张张放回书中,规规矩矩地把书摆回原位。
“这话本薛某看完了,先物归原位吧。杀死各位的凶手应该已经死了,但幕后元凶还没有露出尾巴,待薛某逮住他,必定以他之血祭奠各位,让你们不再徘徊于此。”
留烟阁尘封二十年的秘密随着密室之门在薛藏雪身后缓缓关上,黑色的牌位在香烛气息中有些恍惚。
薛藏雪走在隧道中的步子忽然踉跄,尔后眉头紧锁地倒在了地上。
第35章 万般绮丽
十日后。
“我说怎么大白天的就打烊了,原来是某人躲在屋里开了映月半坛啊,可这酒香都飘到院子里了,压根儿藏不住啊。”
薛藏雪倚在后厨木窗边,上身是一件藤紫窄袖短衫,干净整洁,但眼眶有些青,显得很憔悴。
墨泽兰放下酒,瞟了一眼声音来源处,没吭声。
自从把单良扔到他的酒肆里,薛大医师就时常不见踪影,这也就算了。
但是几天前自己明明及时赶到现场救他于水火之中,这人居然一句感谢都没说,冷冷清清地让自己去找弗晓去收尸!
亏自己专门准备了好酒想安慰他,谁料那晚之后竟是几日不见人。
很不开心。
“哎哟这不是墨老板么,几日不见怎么老了几十岁?板着脸都和老咸菜一样皱,要不要我帮个忙拉平你的皱纹帮你还原成小白脸啊。”
薛藏雪继续调笑。
墨泽兰垂下眼睛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了,一句话没说,搁下酒盏转身就出了门。
薛藏雪愣是没能从那一脸夸张的褶子里看出什么名堂,这是生气了?
他慢悠悠地翻进去,拿过那只粗糙地有些磨手的灰黑色酒盏,顺手给自己倒了半盏,也不管那人是不是用过。
只见刚才明明是黯哑清灰的陶色,倒进酒之后色泽竟然莹润起来,一朵妖孽的红莲从青黑的陶面上浮现,就好像长在酒中,摇曳生姿。
啧,制陶大师朱夔的青苍浮莲酒盏,竟然趁自己不在用这种好东西,小气。
赌气似的把酒盏里的酒一饮而尽。
想着想着,薛藏雪按住了额头。
那日自己忽然倒在灵堂外的隧道里,足足躺了一整天才醒过来。回药铺之后被七娘柏舒关在屋子里一直不许出门。今日好容易找了由头出门,第一时间就跑到朱雀楼来,谁知大中午的竟然门扉紧锁,绕道后院看到那人还冷眼相对,薛藏雪莫名感到有些憋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