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当年谷中小孩某段时间喜欢打赌。有个小胖子总是赢,赢了就让别人帮他抄医经入门口诀,自己却跑去看闲书。某次薛藏雪加入了赌局,一不小心就赢了他,还顺手把惩罚权利交给了其他孩子。面对着一圈替他抄过口诀的小伙伴们,小胖子学着闲书里嚎叫:“我命休矣!”
语气十分苦楚悲凉,配着那胖脸上歪眉斜眼的样子,甚是可笑。
此时薛藏雪也不知道怎么的就忆起这件事情,难不成自己的命真的要休在这儿?
下一刻,他就发现自己脚尖勾住了一个硬物,身不由己地倒在了冰面上。
等待他的并不是雕嘴也不是雕爪,而是满湖的冻鱼,那只蠢雕来不及停下,也滑了好远,翅膀在空着胡乱挥动了许久,最后还是趴在了冰上。
这是来自离乡情人湖妄图逃入海口却在半路上被暴风雪截获的银梭鱼群。冰面层中数以万计的小鱼还在逃命中就被那一场从外界吹来的猛烈的暴风雪冻成了“鱼块”,密密麻麻地铺在冰面上,好似一大片银灰色的浮雕。
秃毛雕呆愣地看着湖面上被冻住的锦蛙,它保持着即将跳跃的姿势,似乎想要离开冰面,没想到还没跳起就被牢牢冻在了湖面上。从前流光溢彩的大凸眼紧闭着,身上的肌r_ou_甚至还紧绷着,想来被暴雪冻死的时刻也经历了一场极为痛苦的挣扎。
还好,这个过程太短,痛苦也就不长。
秃毛雕一直没有再动,它笨呆的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就那么愣着,似乎不敢相信之前自己多次调戏不成反被捉弄的高冷蛙就那么冻死了。
它甚至还用乌黑黯淡的喙去碰了碰那僵硬的蛙身,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那只情人湖唯一的琉璃色锦蛙再也没法一脚拍在它的呆脸上,再憋出一声发音像是“傻”的不屑蛙鸣。
薛藏雪背过身去,步履有些沉重地往走,他不大喜欢看到这种画面,一只雕和一只蛙的悲伤友情故事,真是很可笑不是么。
没走多久,他看到了一只被冻住的小斑鹿和一只银狐。
也不知道这对天敌是怎么跑到湖里的,追逐打闹么,还是共同逃命?
斑鹿几乎整个身体都都冻陷在湖里,只露出了一只红褐色的扁平鹿角和一截瘦弱的脊背。薛藏雪记得斑鹿阳光般的金棕色皮毛,还有腹部那酒酿花一样的雪白斑纹。可是现在,冰雪细细渗入了它发黑的皮毛里,原本顺滑的毛一簇簇支棱着,每一根都渗出y-in冷的死气。
银狐就在斑鹿的不远处,风s_ao蓬松的大尾巴在冰下,玲珑高傲的头颅拼命仰起突破了冰面,平日里不可一世的银色尖耳趴着,跟琉璃蛙有得一拼的魅惑褐色眼睛被冰霜冻成了死灰色,似乎还想要再回望一眼什么。然而一层一层的冰在它突破水面之后又再次附上了它的脸,薛藏雪几乎可以听见冰晶迅速凝结的声音,
最终,它还是被包裹在了冰层中,在阳光下晶莹灿烂着,如同从前穿梭在山间树林里的那一抹银色闪电。
狐死首丘,狐狸死时头会朝着它自己洞x_u_e的方向,可是,它的头只转了一半啊,它有没有看到?
薛藏雪有些茫然,虽然自己平时和这些动物们总是八字不合两看生厌,但没想过有一天会和他们这样再见。
自己自诩医生,大言不惭地说不会让自己身边的任何一个生命失去,可是看着这些一夜间就逝去的生灵,竟然毫无办法。
我什么都救不了,谁都救不了,天地之大,哪有什么绝对能拯救的东西,哪有那么大的手去保护每一个生命?
心口似乎结了冰,那颗被扭曲过的医者之心一片一片接受着来源于大自然的凌迟。
他看看了远处的那只秃毛雕,脑袋低垂着,满湖的鱼就在它嘴边,而它仅仅是极尽温柔地轻轻碰触它们。
你,伤心么?还是在缅怀什么?
***
一段时日之后,薛藏雪再次探究了自己的脉络。发觉跟任何脉络走向都不同,甚至跟白发后来跟他看的上版本医典里的脉络走向都完全不同。
试着调动那些气息,在雪地上,在冰湖上奔走,逐渐地,竟然如同传说中的武林高手一般,脚步轻盈,步履快得令他自己都被吓到,甚至还能产生虚影。
薛藏雪那时已将白发看做师父一类的人,就将这个事情告诉了他。
白发十分惊讶,难道这后半本医典,自己研究那么多年的医典,竟然是本武功秘籍?可是,他也不是没有见过武功秘籍,这些神神道道的文字里真的能看出什么?
不,一定是学生太笨了。
“你到底看了些什么东西?”
白发气得拍大腿。
“以日月之象看耳目之聪明,以山川之貌观己身之脉络,以风雪之态达气息之坚韧。形体骨r_ou_偶天轻地厚,喜怒哀乐走y-in阳交神。”
薛藏雪将自己的体悟念了一遍。
“这是讲的医理啊医理!你怎么能搞成这样?我堂堂药王谷一代天才药师,怎么教了你这么个不成气候的?怪不得你玄冰针法也学不走,原来是笨的!可气死我了!”
白发疲倦地对薛藏雪挥挥手,说让他静静。
整整三天,白发都没有跟薛藏雪说过话。
直到第四天,白发将薛藏雪招到面前,道:“这大概是天意。”
“什么天意,我不信天意。”薛藏雪翻了个白眼。
“你失去了男x_ing身体,注定不能成为迦楠谷谷主,却在离开迦楠谷之后遇到了我。针术止步七重针,无法更进一步,注定你不能以迦楠谷医师的身份行医,但你却拥有了与自然更为融洽的药儡之躯。药儡之躯和上古医术,再加上你的领悟,让你可以顺应天地之道领悟这套内功心法,这正是天意让你弃医学武,以另一种方式救助世人。”
“你的意思是让我以杀救人?这不可能!决心成为医师的那天我曾对着医典发过誓,以救死扶伤为己任,绝不杀人!”
“但医典上也说为医者必心存善意,大义当先。杀人也可以救人。”
“这奇怪脉络就不能作为医术给人治病么?”
白发沉吟片刻道:“其实也可以,不过只有你能感觉到这种脉络走向,所以只能由你亲自自己来点x_u_e或者施针。”
他看得出来,薛藏雪是真的把自己当成过迦楠谷继承人的,并不是他表现得那样无所谓。他努力练习针法,努力表现,都是为了成为沉九华满意的继承人,将迦楠谷的名声再一次发扬光大的。
白发看他下针之时的神态,突然明白了沉九华的意思,这个孩子给人治病,恐怕只是想治好一种病症,甚至是完成一次治疗,了解一种问题,完成一种任务而并非想要治好一个人,他甚至不关心那些人是谁,为什么医治,成功了就成功治好了这种病,失败了就是个失败的病例,人死了也只是遗憾不能再研究那种病,人与病无关。
简单说,他不爱世人,也不爱某一个人,甚至不爱自己,他不懂什么是爱,他的心,是死的。
白发有些心酸,对着努力的薛藏雪说:“世上还有另一种仁爱,就是爱这个世界,去爱你脚下的大陆,去保护它。你或许这一生当不了医师,救不了几个人,但你可以当个好的侠客。”
“我不懂。”
“那在你懂之前,利用你的能力,在你走出离乡之后尽力去保护这片大陆,就当是我交给你的任务如何?”
将来,也许你一挥袖就能拯救一个村庄,一执剑就能拯救一个国家。
我很期待。
作者有话要说:
一个人的一生,总会遇到那么一个不靠谱又很靠谱的人,为他今后的人生埋下伏笔。
第69章 离乡之雪
四年后,离乡移动来到了焚海畔,虽然焚海畔依然是冬季,但这里的温度让忘归湖瞬间蒸腾起缭缭白雾,宛若仙境。
此间一瞬即永远,永远即一瞬,无须回首过去,无须展望未来。薛藏雪与白发二人不再记挂外面何年何月,只是在这仙境般的地方潜心研究宝典。
这两人说实在的对于武功类的东西都是门外汉,好在一个天赋异禀,领悟能力强,举一反三,一日千里,一个用有一千年的老心,理论知识丰富,从旁协助,防止走火入魔。两人鼓捣着一本算不上医书的医书,一边提升薛藏雪的武功,一边研究着如何将此用于医书,竟也慢慢自成体系,在他们自己不知道的情况下,远远超越了离乡外面的人,未来不可限量。
而对于薛藏雪来说,提升的并不仅仅是武功,还有对于阵法。
薛藏雪原先被关禁闭的百里困月湖和三十六路引魂桥就算是迷走阵的一种。薛藏雪一年总会被关进去几次,次数多了自然对迷走阵就有所研究。另外,迦楠谷的风雪夜归阵本就是七大古阵的复刻阵法,作为下一任当家,薛藏雪也是必须要去学这个阵要如何用。
这些年经过不断的试探和推演,再基于薛藏雪本身对于自然越来越深入的理解,他终于知道了离乡的真面目。
如果说忘归湖和困月湖一样是一个小型迷走阵,那么离乡就是一个更复杂的阵法,甚至可以说是比风雪夜归阵更强的阵法,真正的七大古阵之一,离恨旋岚。
所谓离恨旋岚,风起而摧毁世界,风停而世界重生。
只有心思澄明的人才能进入,那么就可以理解为,心思澄明而六根清净的人可以顺三千清净风而入。
若离乡中人想要离开只会遭遇暴风,被困在忘归湖无法动弹,那就只需要破除清净,以六根的好恶平为步,三世之清净污染为标,乘百八烦恼风而出。
对于薛藏雪与白发来说,这并没有什么吸引力,毕竟两人都没有再出去的理由。
直到薛藏雪遇到了飞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