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截碎金信笺上的飞扬字迹,沉稳端庄,可于笔锋中,又可见清萧清丽的痕迹。
楚云歌一定,猛地扬起手,僵了半晌才慢慢放下,头也不回道:“山高水长,何必相逢?苏易清,那封信,我后悔了。”
苏易清稳步上前,脚下积雪匝匝有声,“若你曾遭逢冤屈,满门血仇皆由我起,这一次,我还你清白。”
楚云歌一惊回首,回首之后,目光寒凉如刀。他看着苏易清,像是在回忆某个说不上日期的月夜,笑意也渐渐发起寒来,“苏易清……你果真还是这样。你想要的,从来不是楚云歌的清白,而是想要告诉我,当初的你未必有错,即便当真错了,也能以一人之力,回转过来。”
他从来任心而为,哪怕忘记了一切,也和当初一样,只相信自己的法度,自己的道。
于是更可高高在上地看着楚家满门人命,毫不在意地说,清白?我还给你。
苏易清被揭开了一角心思,却毫无尴尬,平静道:“是又何妨?如今的楚云歌逃命无门,所急需的,不正是一位襄助他逃出生天的人么?”
深林雪落,有风来。
楚云歌哑然,几乎想要鼓掌拍案,终究只是摇了摇头。只不过长发摇动的间隙里,两人各自的心思都一闪而过,难觅其踪。
“帮我?在影飞军追踪下,在沈从风剑下,在秦顾眼下?”他低声道:“不谈圣上密卫影飞军,不谈三千轻兵入南苗的沈从风,单单那位秦顾,今日一见,你觉得如何?”
苏易清颇为认真地想了一想,沉吟道:“虽见其勇,然粗莽鲁直,难有大谋。”
楚云歌嗤笑一声,踱步往林中走去,只不过,这一次没有拒绝背后的苏易清。
野兔在积雪里窜跳而过,压低的声音从叶间露出半星。
“千面人秦顾,秦乡留。可惜,三年前见到他的时候,我也如你这般想。”
满山皆静人声轻。他两人沿上而上,直走了一个下午,待到月上树梢的时候,才走到低矮小屋之侧。
看出楚云歌刻意带他绕了路,模糊了方向,苏易清也不言语,安安定定地在他身后不紧不慢缀着。
月中薄雾满满白,满襟星辰一袖风。
楚云歌是个出身极好的贵族弟子,哪怕现下两袖破碎染血,他依旧可以走得从容淡定。
伸手打开破旧木门的时候,也沉稳自若,如扣朱门。
木门咯吱一声,摇摇地打开。苏易清深吸了一口气,随着楚云歌的脚步走了进去。
回头看,屋外雪寒月白。他隐隐觉得,新的人生将要开始了。
在月亮爬上树梢的时候,他们口中的秦顾,策马百里飞奔至随州。
秦顾这个名字,说不上多妙。
可他的字,叫乡留。
三顾其乡,终不得返。
有些东西,刻在骨血中,在姓氏与名字间,以另一种方式延续。
四蹄雪白的良驹在到达随州驿站的时候,悲嚎一声,轰然倒地,竟是一气跑得太快,累死当场。
驿站早被封禁,四周士兵与官吏远远迎了上来,为首小官看着地上的马,将发抖的身子弯得更低了些。
一日前,朝廷的赵公公,横死在随州驿站中。
秦顾抖了抖衣袖,紫色袖缘上还嵌着秦家金色族徽,在月光下颇为耀眼。
轻裘银貂,紫衣宝马,还未动作,一身富贵已极逼人。
他像所有好出身的贵族子弟一样,眉眼弯弯,笑得有些跋扈。
哪儿还有白天里,穿一身黑甲,口直心快、粗莽无谋的模样?
秦顾漫不经心打量了一眼倒地的马,随手挥了挥马鞭,即刻有几人欠身而来,将马尸抬走。
看见身边文官瑟瑟发抖的模样,秦顾含笑道:“江赤尉,寒冬腊月,怎出了一头大汗?”
被提及姓氏的小官腿一软,强撑了许久的膝盖与青砖咚一声碰撞。
秦顾轻笑一声,悠然走进驿站内。屋中,白布下的尸体早已凉透,血干涸在石砖缝隙里,黑漆漆一片。
他打量了一眼四周,不动声色挟过一张柔软绸布,轻轻擦了擦手,脸上笑意却越发悠闲起来。
烛光昏暗的驿站中,薄利唇间的白色牙齿,像找准猎物的飞箭。
“楚云歌,这一笔账,需得好好算一算……”
他的眼神利如急电,声音中,却不见半点杀意。
那张绸布飘摇着落在血迹上,像舞动的白蝶,终于枯萎堕地了。
第12章 第 12 章
深林,老屋,薄雪路。
无月无星,寒涧水汽自山石间胧胧聚起。
昏黄灯光从窗边晕出来,唯有一支刚折的梅,横在窗棂中。
继而浮上了一只手的影子,缓缓取下梅花。
“是今天刚折的梅,却又不在机关阵附近。”苏易清瘦长干净的手拈了拈枯细枝干,蜡黄的一朵花在他鼻尖晃了晃。“阁下在深山中,还能日日换置私宅,倒是叫人叹服。”
楚云歌斜坐在床,正倚着软枕,挟了极细长的银针挑出烛中蜡花。闻听这话,低低笑了一声。
“日日置换?何以见得?”
苏易清拈着那支梅花,踱步走近,在他对面寻了张凳子坐下。
长夜漫漫,孤灯双影。
火苗发出轻微的滋啦一声,烛光在面对面的两人眼中跳动不息。
苏易清怔怔看着那盏云纹灯。青白玉色,有赫赭的浸痕,火光在莲形灯盘上晃动。他见玉色润透,一时喜欢,用手扣了扣,才清声朗气地回答了问题。
“床上有积灰,窗前干净透亮。四张凳子,一张无灰。灯是近日被用过的,可屋中无粮无水,仅有早晨的一支梅花和几身置换衣物。”
他十分客气地交代了自己看见的东西,就不再说话。
显而易见的,这儿仅是楚云歌的歇脚小屋,或是夜晚稍作,或是白天停留,无论如何,都不是一处用以长久停留的地方。
楚云歌弯了弯嘴角,手腕一震,床上些微积灰脊背即被内力荡得干干净净。
他的身上是刚刚换下的,浅白微黄的绸衣,在灯光下还能隐约看见y-in刻的纹样。
“狡兔尚且三窟,我如今四处逃命,朝不保夕,自然不敢逗留一处。所幸,有楚家微薄家业……”
苏易清支着下巴,看楚云歌挟在指尖的,足有半臂长的银针,像一缕欲散不散的清烟,渺渺杳杳。
锦衣,玉灯,银针。
铺在床上的,薄而凉的缎垫,绣着一山烟水。
若是秦顾站在这儿,必定会悠悠一笑,道声富贵滔天。
数十年前,江南有绣娘名文,不绣凡花俗叶,只刺山水诗词。她所留下的刺绣,千金难求。而楚家附近子规山上,这处楚云歌逃命时也不会用以休憩的地方,竟铺着一幅烟水雾山。
楚家百年煊赫,于此可窥一二。
银针仍在烛火中跳动,针的尽头,微微弯曲,像横着一只欲飞的蛾。
在炽热火焰中展翅向死的飞蛾。
这世上,生与死的距离,不过火起风灭间。
而情……更有多长?
雪山密林,寒风荡荡,所有无法言说的心思都蒸腾在小屋中。
楚云歌手腕温柔一转,银光如水飞流,似寒凉冰雾在皎洁指尖汇聚成烟,那抹极细的银光,从指尖到眼前,将楚云歌满眼星火都绞成破碎琉璃。
苏易清看得一怔。
他看楚云歌浓长睫毛,下面缀着两粒清萧明澈眼睛,像被无数江南烟雨涤荡过的溪中白石。
楚云歌挟着银针的手,骨节分明,微有薄茧,这双手,该在乌檐白墙的三月风雨中,倚歌震剑。
苏易清怔怔地看着那带着寂寞的手。
他是真的有些困了。
风呼呼地吹,门猛地嘎吱一声。
苏易清猛地睁大眼睛,一把攀住桌沿,可眼前那细细银针挑动的光,仍未抚平满心惆怅。
那只秀气的手,用温雅的动作,将美丽的银针缓缓放下。
他只听见似近似远的温柔笑声,像带着些温度的水,将他残余的清明覆盖了。
“阿清,可惜……机关并不在灯管中啊。”
苏易清眼前一缕白发悠悠一荡,像天边柔软残云,舒卷流散。
紧接着,他就陷入一场沉甜睡梦。
楚云歌轻轻站起,小心提起衣袖。银制的飞蛾,还在火边长久停留……
藏在银管中的云生香,无色无味无烟,触火即起,可生大梦三千。
“临别相赠,唯有这酣然一梦了。”
楚云歌推开门,提脚走了出去。
屋外,雪满苍山。
苏易清在做一个梦。
他知道自己在一场难以醒来的梦中,四周沉沉如雾,他在云间。
以一种奇妙的视角,他看见了自己,和楚云歌。
天青地白,水光泽泽,长风浩荡。
高楼百尺,临水而立,楼顶高台,四周纱帘被风卷得几乎横飞。
楼下,天水相接,波光起伏。苏易清站在最高处,风吹散纱帘,吹得他衣襟鼓荡不休。
兀的,在滚滚长风下,他生出难以自禁的豪情来。
光影浮动间,高楼有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