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如今去端午节没有多少日头,正是夏天,太阳出的早。溪月也是那时醒的,她心里对此很明白,人已是老了。
阁楼的吊窗半开半掩,清光透过屉子,一方方映在地上。溪月立在窗影格子中,手拎一串念珠,睨着楼下的青石路。
说女人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不假。溪月少了持家的男人,在镇上人眼里,活一头吃人的老虎。话虽如此,她的品行在形容上却猜不出。朱口细牙,两抹笼烟眉,是大多青年的姑娘拜天跪地不得的。只是生了好皮相又怎样,幸抑或不幸,惟有她自己最清白。
遥遥的,听见马车驶来,溪月探了头出窗去看。这僻远的镇子,平素少见敞篷马车,但凡有,定是邻城来的。邻城不同于小镇,接连铁路,通达洋船。溪月掰了念珠,心惴惴的欲从胸口里颠出来。自己这辈子的情,已无可恋,但孩子的儿女相思,是不能小觑的。
马车行过眼底。得嗒得嗒的声渐渐淡了,可念珠疙瘩打落在窗栏的响音,却倏地连成一串,咯咯的刺耳。念珠落地,贼似的藏去桌子下、床铺底,没藏住的,全给溪月的小脚扫开了。但见她眉心一拧,愀然不乐:是那人,他当真回来了!
溪月转身冲去隔壁,嘴里喊着:“阿玉!阿玉!”蓦地闯进房间,又不见人,她气不打一处来,旋即回屋抄了根鸡毛掸子:“果然,人就到着,你已没影了,跑得倒快!看我不弄死你这小崽子!”
她右手甩掸子在左手心一抽抽的,噔噔跑去楼下。手没扶栏杆,一个不仔细,咔嚓,即扭了脚踝。这是固疾,习以成惯的。她吃力的撑住栏杆起来,仍不住破口来骂,骂去骂去就抬头瞧见那张老红木桌。
桌上顶了个饭菜罩子,里端了两碗米粥、几碟小菜,腾腾的窜起白气。不知是一桌早膳害她心软,还是这一摔,提醒了她,眉端攒的那股怒气,终是褪下了。她揾着面想:我居然忘记,他怎么还会呆在屋里……
溪月趿拉了步子去后院。院子一边,酱紫的牵牛花轻挽在花架上,打理甚是仔细。稍一有动静,藤叶簌簌作声,一地斑驳的花影随之跳跃,很是美丽。另一边围了一栏猪圈,当初家里不止她母子二人时,还是用的,如今暂不去说。
院中央,支了几排晒衣杆,搭拉了四五件衣裳。风一拂过,原被遮掩的少年,隐隐若现。他个子尚不算高的,但骨架玲珑好看。水绿的短衣配着黑布裤,已浆洗的有些掉色。他背向溪月,及肩的头发用绳扎作一绺。双手反剪,一本书打开的,卷在手中。
溪月唤了一下,少年兀的回眸。眉目神采,让生人一眼即识出他们是母子。他名傩玉,但没有姓,只因溪月说他没有爹,不许给姓。纵是自己的沈字,也吝啬。
傩玉喃了声“娘”,瞥见溪月手中的掸子,抿一抿嘴,目光垂到了地上。溪月也知这孩子怕极恨极了自己,可她又不是肯服软的人,掷了掸子到脚边:“叫你吃饭去!”没好气地踱开院子。傩玉咬实牙关,合上微卷的书,反拗两下,拾起掸子跟了上去。
二人先后入屋,溪月歪坐,待傩玉放下书,掀去罩子。她瞄了瞄桌角,见那书线装蓝面,书名全是古奥的字凑起来的,想应不是坏书,这才释了怀。只又不想傩玉看出这心思,信口道:“是不是忘买豆浆了?”傩玉微一咋舌,用筷子慢慢的搅起米粥来:“起得晚,去镇西时缸子已见底了。”溪月嘘了一声:“去镇西干嘛,难道要放隔壁店的馊了不成!”
傩玉错愕的瞟了瞟母亲,并不去回话。也不知是谁和隔壁一家闹翻,害了他楼台近水不得月,日日清早自东跑西的。溪月约摸也想起了这事,可觉傩玉盯她的样子像揶揄,作色道:“明知地方远,还睡到那么迟?别是趁机溜去他处野了吧!”傩玉使力擒住筷子,呐呐的说:“是那里睡不惯,才晚起了。”溪月面儿一僵,自觉理屈,答不上话。适巧外头偶有人声,她夹着筷一拍桌,借气声骂:“谁人在那聒噪个不消停!”
傩玉右手支在桌上,扶住额鬓,也不吱声。溪月起身,半掀起窗来窥视,自说道:“原是隔壁家晏晏,洗趟衣服跟哭丧似的吵。还有个是……噢,宗英啊。”傩玉稍稍颦起了眉,目光停在碗里。
但听那宗英微笑道:“你别唬我,小小镇子的,能出什么新闻。”晏晏哟了一声:“傩玉哥让沈娘赶去猪圈过夜,算不算的呐?”
傩玉冷不防的打了个寒颤,不觉干呕两下。溪月啐了一口:“好个小蹄子嚼舌根,当心要嫁哑巴!”她还想听后话,因而仅悄悄地骂,嘴巴说给耳朵听,也不加阻拦。
那晏晏接而调笑:“怎了,心疼咧。”宗英道:“你别把我同他再说一处去了。”晏晏噗嗤一声:“知你急于撇个干净!不过傩玉哥挨竹条已是稀松平常的事了,睡猪圈倒也说不上顶厉害的新闻。”宗英顿了顿,嗫嚅道:“他为什么会……”晏晏道:“我猜错不了,还不是傩玉哥又不肯讨媳妇,气煞了沈娘。她呀,自个儿是——”
正是话及痛处,溪月怎奈得住,摸了手边一只竹篾篓朝晏晏捎去:“该滚哪滚哪!”只听啊哟的,外面又静下了。
溪月掩上窗,搓了搓手,回首见傩玉恹恹的伏在桌上,尖声道:“敢情好啊,小妮子隔墙闹腾。那宗英也是,竟不给我们家争点气,闷骚的样,无怪成不了我们家媳妇。还是阿玉你机灵!”
傩玉微微耸肩,好不可笑。想当初,母亲左说媒右逼亲的,他不依,便是挨打,整躺了三个月的床,宗英不忍,这才从女方断掉婚事。如今,说不成婚好的又是母亲,这话就让人听不下去了。
他起身离座,想去别处图了安静。溪月瞪他一眼,边抬小指剔眉毛,边命道:“坐下吃饭。”傩玉自然不会情愿,但一记起适才母亲手中的掸子,人又不得不折回来,端坐在桌前,不吭一声的喝粥。溪月见他都不夹菜,朝他碗里搛了许多,又一一强迫吃下去。
小镇是名副其实的小,米点大的事不过三天即能传遍。那日马车载来的人,不消说,业已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他是余家留洋的少爷,在外已五年,个中种种,自是消愁破闷。
傩玉一得消息,当下便受溪月禁足。杜门不出,连以往掌管的果脯店都交还与她。溪月是镇里名噪一时的果脯西施,如今重拾旧业,对这些活计亦是驾轻就熟的。惟是可怜了傩玉在家无所适从,养花、读书甚的,怎都不上心。
这日天低云密,阁子白天不点灯,借不到光,傩玉便端着了书下天井来坐。仰首,又见天被屋瓦拢成一个长方形,四边卷起波浪。天晴时,阳光烈的近乎将波浪推开,傩玉总要扬起手背,掩在面上,鼻尖很不争气,一酸,惹眼里噙出几许泪。如今天气阴霾,波浪清晰的锁出一个四方,仰面观天,也流不出泪。
傩玉低头从腰间的褡裢里掏出一张相片,确是这片天井。相片照顾的仔细,这些年来,也不见泛黄。将相片贴在胸口,他俯首抱膝,躬背在石阶上摇晃,一前一后,不倒翁似的。那埋在臂弯间的脸是悻悻的,因他气一个人,那个知自己望天井会掉泪、还曾搬相机影相的人,这么多天都没有来。
坐了半个时辰,终于闷出一阵沙哑的雷鸣。天井里飘起雨,不多时,在地上湿了一块。傩玉记得母亲是空手离家的,踌躇半晌,回屋携了两只油纸伞要出去。不想那门尚未拉开,已从外面推进来。
“你上哪!”溪月亦被门后的傩玉吓了一跳,手一伸,将孩子推回屋,细长的指甲揿在他肩窝里。傩玉向后跌了几步,又因吃疼没答上话。他搂紧怀中的伞,一把还是用报纸卷好的。溪月怔了片刻,改口道:“这雨也忒大,犯的我关节要命,作死了!别愣着,去房里找药来。”说罢,手揽在傩玉肩头,佯装无心地轻揉几下,又一步懒似一步的上楼了。
傩玉睨着天井里的雨,思忖片刻,将伞插在门边的竹篾篓里。他去柜里翻来膏药,回看母亲不在附近,取出褡裢里的相片,仔细塞进去。而后他回屋放了相片,转身去同母亲说,药都用完了。
溪月那时已换过湿衣服,一面照镜拢头发,一面说:“别跟我说你要出去买。”傩玉缄默不言,别过头要离开。溪月最不喜欢他对自己装聋作哑,又想这买药也不是花时的事,拾起桌上的胭脂盒敲了敲:“这雨是要下上几天的,我怕是等不了,你待会儿小些了再出去。”傩玉应声说好,暗里欢喜。溪月啧啧两声,又补一句:“少在外头瞎晃!”不想话音未落,人已风似的掠下楼,抽了篓里的伞出门了。
镇上小雨润如酥,笼在小桥屋舍,是层袅袅的蝉翼纱,一淌在青石板上,又油亮油亮,光可鉴人。一柄纸伞轻轻的开在路边,伞下人一路都走得很急,直到了一间大屋才顿足。屋上横了一方匾,上书“余宅”二字,两旁的灯笼恰好置在屋檐下,常年遮光避雨,无怪颜色鲜艳,不掉红漆。
傩玉依檐立在墙边,收起伞,弯下身拍打湿淋的裤脚,有一下没一下的,却停不下来。什么事都不做窝在人屋前,自然不合情理,他只得做出忙碌的模样。毕竟,比起让他朝身后这扇门叩几下,他宁可继续抖裤脚。
有些时候,遥见一双男女朝宅子过来,是位面如槁木的乡绅同他的姑娘。那姑娘端的是俗气,偏偏腕上有一只铰花银手镯害傩玉失了神。这镯子是假首饰,街市上三毛钱一只,但当年那人也曾拾来在手中把玩。
漂亮的男子要直愣愣拿姑娘瞧,谁人不欢心,那姑娘回瞄了傩玉几眼,故作矜持的噘起嘴。乡绅撇了撇头,看是傩玉,朝这忸怩的姑娘眉心一点,说:“干嘛哩,人家可看你不中意。”那姑娘泛起两片酡红,搡了搡她爹,径自去叩门。
宅子里出来名老妇,一见二人,边接下伞边说爷和夫人正候,连带傩玉一齐招进屋。这妇人是余家的乳娘,傩玉看她其实不眼生,只是对方没把自己放在心上,再见面竟当作是同乡绅一道的。
傩玉才要解释,乳娘却置好伞,指指厅堂的座椅,拎起裙角去唤人,连茶水也顾及不暇。乡绅掩袖与姑娘私语,约摸是在笑话余家不成体面。傩玉不去理会,只望向不远处深长的楼梯。倘若继续等,定要同余家夫妇解释,而这多半是要在几人商完了正事才能置喙。揣了揣腰间的褡裢,他心一横,快走上了楼,也不管身后那乡绅猛地拍桌,唠叨些什么。
来到那扇虚掩的门前,傩玉又想,假使人不在,自己又该何去何从。他顺了门缝瞧进去,好歹舒去一口气。轻叩几下,门哧溜一声开了,书案前的人侧过身来,也不甚讶异,竟是得意地笑了。傩玉将目光移开,他不是不知道,眼前人最爱的,便是看动辄则咎的自己耐不住性,一副知穿你爱我到不行的样。
他本是应生气的,只是不见多时,心中感觉到的更多是委屈。不,他浑身都委屈。
好一个余泽性,留洋五年。期间得的消息都是市井里说烂的、只言片语,逢年或大事变,也不见捎一句问候。自己究竟算个什么?不算。难道自己可以算什么嚜?傩玉心中念,嘴不觉嘟了起来,唇片紧紧一抿,两只腮帮子鼓鼓的紧。
顾怜的眼神软软地送向傩玉,泽性起身,将自己的椅子转了个面:“不和我说话么?过来坐。”他自个儿靠在书案边,恰在椅子后方,手一遍遍滑过椅背。平素里,他没有开心,嘴也若在笑,这一回傩玉慢慢地走过来,也看不出他是否又在笑。
待傩玉坐定,喃了声谢,泽性才去搬了张椅子放在斜对面。他从书案上取了杯子递上,侧头说:“不去烦他们沏茶,暂用我的不介意吧。”傩玉摇了摇头,咬白瓷杯边,轻轻地喝,目光不消说,飘去了泽性那边。
泽性的面庞微有些平,不似傩玉的精致,但因五官标致,叫人移不开眼,颇是耐看。又搭了鼻梁上的那副玳瑁眼镜,姑且不论他是否有才,才子的风度要的是有模有样,不容分说的。
乍一看,傩玉只想他比当年多了副眼镜,几番思量过,又觉哪处都有些变化。别后重逢,人都爱观察多了哪些陌生的地方,泽性这一来,反倒让傩玉是从陌生中寻出熟悉,才有些心安。
泽性两肘抵在扶手上,手背交叠,支着下巴,端详眼前人亦是有滋味。见傩玉审慎的吞下几口茶,不由小声促狭一句:“许久不见,胖了呐。”傩玉佯装未入耳,瞥向窗外:“回来几天、忙的?”泽性抚了抚额头:“回来不及修养,尽是收拾行李,会会客。”傩玉一想自己是属这会客一类的,如鲠在喉,又低头喝茶。
泽性抬了抬椅,探身凑近傩玉,仔细为他撩开几乎垂进茶里的刘海,别在耳后。傩玉怎还再喝得下,放了杯在另一手掌心,舔了舔嘴角。泽性瞟了眼杯子,柔声问:“喜欢么?”傩玉呐呐的答:“喜欢啊。”泽性呵呵笑了:“我不是在问我。”傩玉眉一挑,面上浮起了女孩子一样的红晕,认真道:“我就是在说茶的。”泽性含笑点点头,一脸不信。
傩玉不善面对他的揶揄,扭过身,手搭在椅背上端看书案。只见一支钢笔压在一摞信笺上,信已拟了半页,均是英文,写得漂亮。心想,泽性的眼睛不外乎是这些豆芽菜害的。他不识英文,也不喜欢,因数年来这外人的文字尾随泽性,自己却不。但他庆幸泽性不同一般留洋归国的人,说话总不会参一溜英文词的。
忽而眼前一抹黑,有只大手掩在面前,还带了微微的温湿。傩玉拨开它,回身去看已立在自己身后的人,好不纳闷。泽性抽了信藏在身后,教训孩子似的说:“怎可以偷看。”傩玉撇撇嘴,嘟囔:“反正是看不懂的。”
泽性拢了拢傩玉的头发,扶他的肩将他扳正在书案前。信摊回桌面,而泽性的两手自然的兜在傩玉脖子上,垂至胸前。“说笑的,别老当真。倒是这英文你要学不?”傩玉啊了一声,在泽性怀中轻轻挪了挪。不想却听道:“我有个朋友,让他教你可好。”
傩玉合上眼,不置可否。他本以为泽性会说要亲手来教,可他怎会有如此不切实的以为呢?泽性是冰是火,引他不自主的贴近,极尽温热去融化,又恰在他适应寒冷后化作烈火,炽热的不能靠近;他早知道的。
又聊了几句,傩玉不得不起身回去,泽性要送他到家,一同下了楼。路过厅堂时,泽性揽傩玉的肩,与几人打照面。乡绅父女和乳娘都诧异的瞧傩玉,泽性父母示意一笑,满不上心。
一路送去,二人偶有搭上两句,多半是默默并行。雨势不见小,在一爿爿屋舍上蒙起雾,这让傩玉想到火车喷的蒸汽,泽性便是坐在车厢里,睨着窗外,或许手里揉一张票根,这样一直出了中国。
终于到了家门,二人敛起伞贴墙说话,也不敢进屋。泽性拧傩玉发上的雨水,一绺还是一绺,又将手中的袋子递与他,道:“东西带进去不会让你娘扔了吧。”袋子在傩玉手下转了好些圈,提口深深勒在指尖,揿出一道痕。他摇了摇头:“我会仔细的。”泽性微笑道:“早知给你娘也准备一份礼物,她就没话说了。只有这个下娉是寒碜了些。”傩玉知他又调侃自己,抬起袋子到面前说:“是嫁妆。”泽性拂下他的手腕:“那可了不得了,我已向不少人都递了嫁妆,你说该做谁家媳妇?”
心骤然凉了下来,只剩自嘲。这个人每每都在自己得意忘形之时,提醒一句,他算不得什么、猝不及防的。他轻轻在泽性胸口一点,说:“好了,就这样吧。”泽性撑开伞,退了几步到檐外,摇摇手:“那你进去,我走了。”傩玉礼貌性的笑笑,将伞和袋子放在一手,扬扬空出的另一手作别。泽性亦不留恋,转身而去,傩玉候了半晌,直待身影不见在街角,才安心进屋。
门一开,迎面袭来股浓郁的烟味。傩玉有些摸不清情状,忙合上门,却见母亲斜倚在门后。他唤了声娘,溪月并不回答,惟是扫了眼他手中的袋子,捎起她长长的烟杆,在门边的小窗上敲,咚、咚。傩玉一怔,颜色死白如纸,双脚不争气,竟动弹不得,只有拎袋的手慢慢藏到身后。
(二)
宗英家世代杏林,传到她这代就仅一个女孩子了。父亲有心将家中铺子交付她,可又担心过早给,要做了陪嫁,至今仍让她在铺外替人抓药,从不轻易看诊。
这日淫雨初霁,店里的客又多了起来。宗英在台面与药柜间来来回回,短衫长裙相接处已勒出了一弯薄汗。她拽了拽短衫,钻进几丝凉风,又捋高了袖子将秤盘里的药材倾出、包好。
叩啦啦啦、叩啦啦啦,柜台一端传来指骨敲击的声响。宗英抬头看去,倒吸了一口凉气。“沈娘,今儿来什么事吗?”宗英虽是诚惶诚恐,对溪月也不怠慢,一面照顾手头事,一面招呼。这些日,傩玉的消息在镇上传得沸沸扬扬,对溪月的来,她心里亦是有底的。
溪月不再敲柜台,揉了揉眉心:“有好些的跌打药酒吧。”她的话说得不再趾高气扬。宗英试探地问:“哪处伤了,这么一瓶可够?”她伸手笔划,约是一掌长。溪月乜起眼看看她的掌心,摇头:“多来两瓶好。”思忖了片刻,又问:“能治得烫伤吗?”宗英见她闪烁其词,已忧心忡忡,又听说烫伤,怎不心疼。她转过身去,有意不面对溪月,嘴上道:“有是有,不过还是分开的有效。我给沈娘各拿两只。”溪月唔了一声,便在柜台边静候。
这时里屋的帘子给人撩开了。出来的是晏晏,在药店做活的。她手端托盘,盘里有三碗药,一见溪月,手即抖得厉害,黑糊的药泼洒了些在地,苦涩的气味更是浓烈了。溪月不屑地瞄了瞄她,嘀咕一句“小心些”。晏晏嘴上不敢应,心里已早将她咒了百十回。
药好不容易端到台面,坐在一旁等候的人忙起身来接。正是泽性的乳娘。她掏出一只大瓶子,让晏晏帮手将药灌了进去,又旋紧瓶盖。晏晏摸了摸瓶身问:“这东西当真能保温?我替你家夫人熬了几个时辰,又守火候的,倒别凉了喝。”乳娘轻轻拂去晏晏的手:“成的、成的,少爷外出玩都带着,清晨烧的水,夜里还是热的。”晏晏信口道:“余哥哥经常出游啊。”乳娘道:“这不前几天去的,今早刚回来。”晏晏撇撇嘴:“余哥哥总爱往外跑,都不知陪陪他娘。这病也不是一两天的事了。”乳娘笑了:“你小妮子操心这些,是不是想来管我们余家?”晏晏一捶桌,急扯白脸:“余哥哥老不正经,谁人姑娘要管呢!”说罢一甩辫子,钻到宗英那边去了。
溪月回到家,却发现阁子背面搭了一只长梯,梯子一直延伸到二楼的吊窗,是傩玉的房间。梯子边停了一架自行车,乌溜崭新的。她忿忿地上前把梯子捎倒,急急忙去前头开门。
家门让一条铁链锁住,从门环穿过绕了两圈。溪月从腰间拎出一大串钥匙,挑出一把来开。那锁头常年不用,已生了锈,溪月拽着钥匙使力摆弄,惹得锁头敲在门上咚咚的响。
捣腾了好一会儿,终于进了屋。溪月三步并两步地上楼,不巧在楼梯口撞见二人,短兵相接。拎药的那手颤颤的搭在扶栏上,她扬起另一只胳膊,指尖直抵向傩玉的眉心。“阿玉,你敢跟这小子跑了?还嫌气娘不够吗!”
泽性将傩玉往后一拉,已见两道微攒的眉间,嵌下了一条细细红红的月牙。他瞧到那眼里露出了往日不曾见的愤恨,于是凑过去,温柔地耳语。但见傩玉合上眼,默默一颔首。楼梯上砰的一声响,二人疯一般冲了下去。纵然溪月伸开双臂,也阻拦不及。
药酒从袋子里掉了出来,溪月的小脚轻轻一拨,便在阶级上一颠一颠地摔下去。这么多年,她很少这么惊讶,惊到浑身疲惫。她喟叹一声,缓缓地走进傩玉的房间。从窗户望下去,梯子斜倒着,自行车已不见。她四指扶在额间,拇指对着太阳穴,一圈圈揉摁。
泽性踩着自行车,载傩玉在镇上徐徐地转悠,穿过一条又一条羊肠似的小巷。时而有被褥晒在伸出房子的竹竿上,他们齐齐俯身,仍是会掠过头顶。傩玉不肯像女儿家一样搂住泽性的腰,只把手放在座垫下的弹簧边,轻一碰,又谨慎地缩回来。
这几日,傩玉总抑制不住回思乡绅和他的姑娘。他歆羡那女子,可以朝父亲撒娇,搡一搡,红红脸,而自己却注定只能一个人。他已被教训到胆小不如鼠,偏偏泽性一问,竟生了胆应许了从母亲眼前跑走。然而,泽性仅救过他这一回,五年来他不在的日子,这事又何止一回。
车子骑得快些,细细凉凉的风便钻进泽性的衬衫里,鼓鼓撑撑地拍到傩玉面上。他一手抓着车后座,一手将扰面的鬓发勾到而后,大声问:“你这是要去哪?”泽性转头朝他笑笑,又回过身去,洋洋地道:“怎么,怕我把你骗了?”傩玉不说话,低头把玩着后座上的大夹子。
转了个大弯,泽性一脚落地,踩停了车。傩玉随之跳下来,一打量,原是绕到了个大戏棚后。今晚有两齣戏要上演,朱红的幕布早高高悬起,这已准备了好些天,唯是他们二人都不能知晓的了。
泽性推了推傩玉,示意他去一处石阶上歇息,自己牵车停在墙边,说:“我想你娘可能会去我家,晚些时候你再同我回去。”傩玉动了动嘴,并未出声。
车把手上挂了只皮包,泽性取下它,坐到傩玉身旁,将棉花、药水甚的一一掏出。他见傩玉动也不动看着自己忙活,便伸手扯了扯那短衣。“自己脱好呀。”笑若有似无的,指尖滑过那一溜一字扣。傩玉拨开他的手,望着戏棚子,仔细解衣扣。
“啧啧,她倒真下得狠心,一口口烟锅连杆朝上盖。”瞧着傩玉的上身,泽性捏着药棉的手在半空悬了一会儿。傩玉接下药棉,低头自个上药,嘴上呐呐:“所幸我们不是富贵人家。”棉球当下辨不出颜色,泽性着手更换,问:“怎么说?”傩玉答:“富贵人家好煮烟,用的是铜锅。”话到一半,他便不说了,模样惹人何其顾怜。
泽性移身凑近,轻柔地拭开傩玉垂到眼睫的额发,**一笑。傩玉咬咬牙,探头去吻,不想却给躲开了。面上火烧一般热。他又试了试,仍是给躲开了。他霎时泄了全身气力,两手垂在膝上,耷拉着头,连呼吸都宛如抽泣。
泽性很得意,嗤嗤的笑出声来。他覆身而上,擒住傩玉的脸往自己嘴边贴,可也被甩开了,重重的。他倒不强求,又继续在棉花上沾药水做药棉。
涂完了前身,后背只能交托他人。由于那时傩玉是蜷缩在墙角里挨打的,这背上的光景可比前头惨烈。他背过身,微微弯腰,一手还绕到脑后将扎起的那绺头发挽住,方便泽性上药。
半晌,泽性开了口:“不是说你常要一大早去镇西?喏,我这车借你。”傩玉尴尬的摇头:“我又不会。”泽性带笑道:“我教你啦。”傩玉点了点头,有意不回身,避免泽性发觉自己按捺不住的雀跃。不想泽性似已猜透,狎昵道:“看来你还是喜欢我的啊。”傩玉狠吃了一惊,倏的打了个寒颤。泽性看在眼里,吹了吹他适才挽乱的发丝,轻笑道:“怕什么,我是说你喜欢我教你。”傩玉回瞪了一眼。这一招,他早知道,早知道的!
之后傩玉在泽性家中住下,至今算来,业已三天。
镇子外有不少树林,不过松树仅两棵,相隔数十尺,自有那种意思。一只鸟儿擒在垂下的软枝尖头,荡秋千似的,饶有意趣,傩玉掂起足尖,噘起嘴来逗鸟,鸟儿如若无睹,仍玩得自乐。
咔嚓,泽性在不远处拉了快门线,鸟儿当下惊的飞去。傩玉轻轻一叹,转过头,怔怔地望着那偌大的镜头。忽想到有人说过,相机是能摄魂的。
“还以为这鸟儿不怕生。”泽性绕过了角架,走到身边。傩玉扬手牵住那根软枝,小声嘀咕:“什么不怕生,只是不怕我。”袖子滑下,露出玉雕粉琢的腕子,收口的伤痕麻麻点点,像细碎的花瓣,一摇手便要飘落。泽性不动不说,静静睇着眼前人。傩玉曳着软枝在他面前晃了晃:“怎么总看我。”泽性定住软枝上端,不让它遮去视线:“我不是在等你说话嘛。”
傩玉有些不好意思,松了手。“你只管拍,怎么还要说话。”他依树坐下,蜡染的短衣,青靛靛的,格外娇俏。泽性回身去移角架来拍,嘴上道:“不说话怎么行。逗人开心,是摄影师的职责。”傩玉拢起腿怀抱着,合上眼,轻轻笑了。
怎还需要逗呢,如今的时日已足够他偷乐的了。这样的活许多年不再尝过,他险些就要忘记了。只怕老天不日又要收回。那终是要收回的……
念及此,他猛地睁开眼来,却见泽性在跟前收拾相机,忙道:“怎么刚搬来了又要走?”泽性一摊手,很是抱憾:“刚刚的表情无一不好,怎知我正准备拍,你却不笑了。”傩玉有些愧疚,可也没法子,问:“那要回去?”泽性点点头:“今天是再也拍不出那样子的了。”似乎真有点动了气。
见傩玉缄默不语,泽性蹲下来问:“接下来还去哪里?”傩玉摇摇脑袋,伸指捻草来玩,一下又一下的慢,也不会割伤:“不了。你不是也有很多朋友来找么?”泽性贴近笑了笑:“哦,你都在观察我呢。”傩玉讷讷道:“这些天下来,能不知道吗。”
见收拾罢了,傩玉也站了起来。泽性伸手替他拭了拭裤子后的灰,傩玉亦为他搓手。他素来秉承这种思想,泽性待他多少,他回多少。回多了,只怕觉得孟浪,回少了,又懊悔万分。诚然,在泽性面前,他总是忸怩的,但确是身不由己。
回家当晚,泽性便让父母唤去了,那时余父正在对帐,余母坐于床前,抱弟弟在膝上更衣。弟弟尚不会说话,但凡有事只是哭笑,吵闹的厉害。余母见儿子同丈夫有话,便弯腰牵着弟弟的手,慢慢的跨过门槛,走出屋子。
屋外,傩玉恰在等候泽性,一见余母忙起身,尴尬地点头。桌上一杯茶,是沏了许久未动过的。余母瞟了一眼,抬头对傩玉微笑。这一双眉眼很美丽,是两泓清泉上飘摇着柳叶,或笑或哀,都不失林下风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