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孕在身,却遭了以往结怨的邪祟报复,仙药难救。父皇除了要面对自己一生唯一的挚爱要在自己面前月坠花折,赍志以殁,还要强收起那份无力和悲伤,颁下圣旨,重酬医技者,举国寻找灵药,然后请最好的医师,用最珍贵的丹药让我平安降生。
母后拼尽所有护住了我,最后只能给予我生命,却不能再为我留下一个健康的身体了。从我有记忆时起,病痛就伴随着我,又或许,是在更早些。因为若我不是夜乾国的公主,我可能连来这世上看一眼的机会都没有。
虽然父皇从没有说过他为了让我活下来,遇到过多少艰难挫折,但我清楚自己的身体。想我活着,那其中要耗费的心血必定是难以想象的巨大。
父皇曾说,我幼时就只两种情况,醒着时不停歇的哭闹和哭累后断断续续的浅眠。说是哭闹,其实只是些细细的□□声,带着不安分的哭腔。睡也是睡不安稳的,常常是哭得疲惫到脱力才会睡上片刻,要说是睡不如是昏睡更贴切。消瘦单薄得像片小纸人儿,脆弱易破,不堪轻负,仿佛一不留神就要随着风飞走,抛弃了这身凡胎后再成为这天地间的一只精灵。
父皇说这些时,总喜欢用他宽大温暖的手掌轻抚着我的头顶,带着幸福欣慰的笑容,满眼慈爱地望着我,在透过我的身后,又变成了另一种更加深沉无言的爱,带着如潮水般疯狂涌动又压抑刻骨的思念。
在我心里,父皇才是最痛苦的那个人。他是一个君王,没有侍妾嫔妃红袖添香,却把自己困在充满回忆的皇城里空守着睥睨天下的权利,连个分享这权利,甚至是诉说喜怒哀乐的人都没有。曾经的爱人已经逝去,只为他留下一个也随时可能离他而去的女儿。
其实,失去和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未知和空待。爱人在自己面前归于尘土,能做的只有无能为力的等待面对,即使他是所有人都该臣服的君王,也不能改变这样的结果。这样的绝望乏力如今要再来一遍,更要时时做着希望的泡沫在阳光下化成零星碎片点点消于虚无的准备。这样的折磨,残忍无望,父皇却依旧甘之如饴,将这份不安和绝望尽自己的所有延长着。
他对我的珍惜,尽到了极致。父皇除了公事外,剩下的时间都用在了我的身上。为我找寻各种续命的办法或是只在我身边简单地陪伴着。
从小在药罐中长大,身体的效果甚微,倒补在了脑上,让我灵智早成。我自小便很清楚自己的身体情况,也明白父皇的坚持是一种徒劳。可我时时承受着这生不如死的折磨,也没有将那句放弃说出来。如果人生的意义、活着的目标和希望在自己咬定坚持的时候支离破碎,那是一件多么残忍的事?那个高高在上的君王,却是我最温柔和蔼的父亲。他说,我是他生命最后的意义,他不想一个人被囚在这空旷冷清的宫殿里,他不想皇城只是权利的象征,他想让这里有个家的样子,他只有我了。所以我想,不管结果怎么样,只要我努力地多活一刻,这里就会多一刻家的温馨,他就会多开心一刻吧。让他多一刻的快乐,是我在那座冰冷的宫殿里,在病痛的折磨下,坚持下来的唯一信念。
我的脸上时常带着笑容,不是因为我幸福,而是因为他需要我幸福,有了我的幸福,才能让他宽心和幸福。父皇的担忧和忧愁我都看在眼里,尽管他在我面前永远都是那样的自信和宽心。我的身体,不止我清楚,可父皇从未提起。汐儿,最近恢复得很好呢,这药管用,不用省着,哪里不舒服都要立刻说出来,我不在,就告诉那些医师,千万不要大意,知道了吗——这是他经常对我说的话,我也常常附和着他,这药喝起来已经没那么苦了、最近身体真的有好转,药很管用,不怎么疼了。说得多了,好像真的能说服自己,情况真的会好起来。事实,变成了心照不宣的秘密。
如此,我该幸福吗?其实在我人生的前五年中,我从未探究过这个词语的意义。因为对于一个随时都会死去的人来说,活着已经是生命全部了。这样的人生,是不能想象和描绘未来的。那么,就没有思考的价值了。就如同拿起笔来,大脑放空,在宣纸上划着一条直线,不知何时,就会墨尽线断。没有意外,没有起伏,静静地等待着墨尽的那一刻。所以我生命的前五年,一直都在等待,等待着死去。
后来我才知道,我的想法大错特错。我的等待,不是为了离开,而是为了让我明白,什么叫做幸福。不因为我是公主,不因为我能平安成长,只因为遇到了一个对的人,这就是幸福。
我在御花园里,还是一样的午后,一样的阳光。那地方温暖,花也鲜艳,让人慵懒放松。我微眯着双眼,感受着园中的生气,念着今日又换了药方,不知新的药汤喝起来会如何?又转念自嘲,不管是什么药方,熬出的药都是苦涩的吧。就在我晃神间,却见花深及近两人,是父皇身边的侍女,后面那个,是我没有见过的,一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孩子。
她叫风寻羽,是父皇让她来暂做我的玩伴的。我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年幼的人。父皇没有嫔妃,除我之外再无子嗣,我的情况,即使招臣嗣入宫也是多此一举。第一次见到她,我的心里是雀跃和期待。她扎着小小的发髻,看不出喜怒,穿着紧袖的长衣,打着绑腿,透着干练和灵动。她没有因为我的身份露出恭维的表情,身子挺得笔直站在我面前,反倒毫不掩饰地盯着我看。看着她发呆的样子,我心里只觉得有趣,暗想着,这该是个什么样的人呢?虽然那张清秀俊俏的脸上隐隐地透着疏离,可那看我的目光中又带着几分呆傻,应该是个有趣又别扭的人吧!我想着,又觉得她实在可爱得紧,便笑出了声。
身后的瑾俞呵她不懂礼数,见她并不慌乱,倒是表情变得严肃了些,她收回了看我的目光又板正了表情,我看得出,她不高兴了。我制止了瑾俞,心里却越加想要了解她了。瑾俞本再想说些什么,我却先不争气地咳了起来。她一定会觉得我很没用吧……心里这么想着,反倒咳得更厉害了些。守着我的医师们纷纷围了上来,我已经习惯了。不过,却看到了她变了表情,哦?皱眉了?还是觉得我太小题大做了呢?稍不舒服,就有一大群人上来伺候。我还在胡思乱想着,却见她几步跨到了面前,看不清都做了什么,便让那些围在我身边的人通通散开了。她给我吃了一粒丹药,手掌放在我的肩头,我只觉得浑身涌过一股暖流,丹药入口即化,身体轻了许多。她在给我输送灵力?她没有讨厌我。还不等我升起欣喜,那些侍从却吓坏了,瑾俞要侍卫将她拿下,我心中一急想要张口制止,好不容易缓下的气又激起,咳了起来。她如法炮制将侍卫散开,接着又是一股热流潺潺进入身体,抚平了胸口处的不适。她说,让他们都退下吧,人多太闷。我终于能开口了,第一次意识到了那些侍从的存在,觉得嘈杂了起来。
自那天起,她便时时陪在我身边。我没有猜错,她果然是个有趣又别扭的人。她会讲许多有趣的故事,会练武给我看,或者是好玩的小道术。她喜欢把我抱在怀里,然后在皇宫里四处游赏。因着她,我开始懂了,不想让这里只是皇城,想要让这里是家的意思了。
我不用再如一条没有起伏的直线一般过着日复一日的生活了,我会开始或开心,或难过,思考,分享,倾诉衷心。
我想告诉她很多很多的事,想要告诉她,其实我的身体一直没有好转过,不管什么时候都会很痛,那些药汤不管喝了多久,换过几次配方,都是苦涩得难以下咽。我很怕,很怕那样的未知,怕我会突然地死掉,父皇一个人坐在皇位上,连个能心里话的人都没有。我很不甘,就这样地死掉,皇城外是什么样的世界?我很羡慕,我拥有一双腿,却不能奔跑,连站起来都是奢侈。我其实,只想有个可以说说话的人,说出了,就好多了,就是死掉,也没有遗憾了,因为起码,这世上有人知道真正的我是什么样子的,我也算是,真正地来到过这世上了。
她是个很温柔的人呢。总是嚷我乱讲,说她师父一定会有办法医好我。那副自信满满,毋庸置疑的模样,我想任谁都不会拒绝这样一个带着满身阳光的人吧。
我央父皇任她胡闹,一再保证她看似大胆,实则是个细致入微的人,虽然遣退下人,可有她在,绝不会出现差池。我想,是因为风道长的原因,还有初见时见识了她的医术,父皇这才默许了。
我不知道父皇为什么会请风道长到皇城,却知道他因此便得忙碌了起来。他甚至会离开皇城,月余不见,即使是在皇城里,也只是偶来看望我,小坐片刻便又匆匆离去。这从未有过的状况,让我心中带上了一种惶惶不安。阿羽对此事也半点不知,我却开始患得患失起来。和阿羽在一起,日子过得实在太快。我不知她来到皇城的原因,可我知道,她是不属于这里的。
我珍惜与她在一起的日子,如果我下一刻就会死去,那么生命的前一秒能见到她也好。第一次感叹,为什么时间过得这么快?
终于,在父皇与风道长又一次归来时,所有的事情都变了。后来我听说,风道长仙去了。阿羽自那晚风道长回来后,就一直待在自己的寝殿中闭不见人,等到宫人传报来,她晕倒在床榻上时,我压了多日的不安终于爆发,慌乱着遣人,去见她。
知道她只是疲惫脱力才会昏睡过去,吊着的心才稍稍放下一些。乱糟糟的头发,紧皱的眉头,明显憔悴的模样让我心中泛起疼惜。我将人都散去,守在她床前,也不敢让人退得太远,只是把内室的人都遣到了外室。就这么看着她,想要抚一抚她的脸颊,告诉她还有我在,却又自叹,我都不知道还能活多久,又如何让她依靠呢。
我就这么看着她,看了她太久,只想把她的样子印在心里,刻在骨中。可那不争气的身子却撑不住了,让我只得靠在轮椅上浅息着。
她醒了,我感觉得到,却没有起身。她又是怔怔地看着我,却不再是因为我。我睁开了眼睛,她似乎缓过了神来,也移开了目光。我唤她,阿羽。她的目光因着这个,又重新回到了我的身上。却只是短暂又出神的停留,随即便又躲开了。
她要走了,我听到她亲口说了出来。她扭着头,不敢面对我,真是个傻瓜。我明明告诉过自己不能哭泣,可是那一瞬间还是泉水涌上了眼睛,顺着脸颊再落下。她一定怕听到我的挽留,狠不下心走,所以才不敢面对我的吧?我心里想要笑她的傻,却被一股更强的酸涩埋在了深处。我努力把声音中的哽咽平复,本想将我最美的一面留做最后的纪念,却没想到这泪水无论如何也止不住。我只能挂着满脸的泪水,笑着然后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