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已是一个月前的事,虽然现在处在在沈越所住的临时府邸,向来肆无忌惮的沙鸥,从诉说伊始,竟始终压抑着声音,沈鲤猜想,沙鸥受的噩耗,应该远不止这一点。另外,沈鲤也疑惑,丞相不在京城呆着,怎么会悄无声息来了南越?
许久,沙鸥接着道:“人走了,我央求郑知府放我下来……我把他们带走埋了……师傅,还记得我最爱的那件狐皮披风吗,我就用它,包裹了我的母亲,我的的妹妹,还有我最小的弟弟,就这么背着,背到桃花山下,徒手将他们埋了……”抽噎几下,沙鸥接着道,“师傅,我自知飞蛾扑火,难有好下场,我能说的只有你,又怕连累你……世上我再没亲人,若是……如果哪天,师傅回到南越,再没有沙鸥消息,还请师傅让我跟家人团聚……”
沙鸥想要报仇,可审视当下,哪怕贵为沈越,也还不过区区正五品官员,要沙鸥这块白r_ou_去撼动中央一品官宦,不啻于登天。单单就这份无力感,就已足够让人绝望,沈鲤还想盘问什么,发现一切都是徒劳。良久,才叹气道:“我答应你。但也望你量力而行,你母亲必然不希望这么快见到你。”
闻得师傅应承,沙鸥终于松了口气,说出这番话,似耗尽沙鸥积蓄的勇气,此刻小脸已是s-hi透,分不清冷汗泪水。但胸腔的沉闷,经过这一番话,终于透气一些,沙鸥不求太多,感激地看了师傅一眼。
原来临行前一见是为此而来,沈鲤想起沙鸥偶尔的几次提及母亲,脸上总是写满怀恋,不由得思量起自己,若不是遭人整蛊,也许日子从来都是平静。不敢想象,蓬门为君开小倌,究竟有多少人,是被毁了家庭断了前途后丢进这里的,这一块笑闹地,底下究竟埋了多少仇恨。回头看沙鸥,见哭劲过后的小脸惨白,沈鲤道:“照你这样耗命,过两年就可以升天了,还想整垮人家,玩笑!”
沈鲤总是知道怎么劝说才有效,果然,沙鸥应道:“好,就算为了等这一天,我也会照顾好自己的……”语调拖长,欲言又止,沈鲤也没打断,只见沙鸥沈默片刻后,话题一转:“师傅……你来到这儿,应该很开心吧?”仪表仍是一派清淡,但方刚与师傅一席谈话,沙鸥就知道,师傅应该是遇到了一个能够打开他心结的人。
沈鲤正要安慰,却被沙鸥止住:“算了师傅,就当我说个笑话。时间差不多,不然郑鸨头的人又该催了……”顿了顿,沙鸥起身,抱住沈鲤道,“师傅,今后山高水远,您一定保重。”沙鸥说罢便起身,却被沈鲤一把摁回座位:“真说起来什么都忘了,我才吩咐丫头去准备汤药,你喝了再走。再说,才给你卸了妆,就这样子惨淡着回去,让人撞见了看以后还有谁敢翻你牌子。”
沙鸥回头看看沈鲤,积了。如果是以往,师傅肯定会任随自己去,冷眼看自己遭罪,毕竟教训挨了才会长记x_ing。而今……师傅,真的变化太大。心里那几分嫉妒得承认,但更多的,是欣慰,欣慰残酷的现实中,挂心的人能够得到庇护,哪怕只是一段光y-in。沙鸥想着,笑着闭了眼,任师傅蘸了脂粉的柔软指触,装点自己脸庞……
当日下午,玉漱引章跟其他两个小厮就着手收拾行囊,第二日用过早膳便动身出发了。玉漱回家心切,再不肯乘马车,引章向来跟随玉漱,自然也不肯上车。俩漂亮丫头行在山林道上行走未免招摇,就在一行人为难的时候,唯有沈鲤神态自若,默默推了俩丫鬟进屋,不一会儿,再出来的,已是两个俊俏公子。
骑行果然快捷,一路顺遂,经半月行程,便已抵达杭州,本想着一鼓作气直抵目的地,不料傍晚一场雨,一行人只好改道进入城内。时有微风,吹落间襟飘带舞,江南的粉墙黛瓦在烟雨迷蒙中静默。沈鲤眼神清亮,不敢信画中的场景,竟能真切地出现在眼里。
沈越没错过沈鲤眼里亮起的星星,念及这几天赶路,傻狍子都没能好好休息,每每被问及也是强打精神,但眼底愈深的黑圈却暴露了真相,沈越失笑,道:“这儿离苏州不远,以后得了空闲都可以过来走走,西湖那一带,才是最美,今儿你第一回来,晚上就住那边吧 。”
“就听爷的!”沈鲤满口答应,反正沈越的安排向来有保证,他用不着存疑。
西湖美名远扬,湖边翠柳环绕,新发的嫩芽轻细如雾,乘着偶尔的微风起舞,雨中的苏堤,行人二三,油纸伞数把,一幅淡墨染成的卷轴徐徐在沈鲤眼前展开。绕湖行走不过片刻,沈越率先下了马,其余人等自然跟了去,在一家名为‘沉香乐舫’的酒家前停下,立刻有小厮接过马匹。雨势轻柔,但却细密,沈鲤瞧见,沈越青蓝色上衣让雨丝染深,自己皮肤也感受到了衣裳沾水传来的凉意,得尽快换了才是。一行人入了店,直奔柜台。
店小二正打着算盘,沈越上前道:“小二,四间房。”小二头也没抬,随口道:“对不住啊这位爷,房已经……”不待小二说完,沈越便自腰间掏出一块银牌,冷冷道:“苏州沈氏,有劳了。”‘苏州沈氏’四字似魔咒,店小二猛地抬头,看到银牌,再看向沈越,换脸谱似的立马一脸恭维,连声道:“沈爷您等等,我看看……”赶忙翻阅记录本,再抬起来又是为难一张脸“爷,真的是抱歉,凑合着也只有三间房了。”“那些房?”“中房两间,上房一间。”听闻此言,沈越皱了眉头。若是以往,他会毫不犹豫点头要了这三间房,毕竟,以往跟沈超出来,房间不足一起挤挤就是了。但沈鲤……于是沈越回头,看向身旁的人。
事情前因后果,沈鲤听得清楚,毕竟是个明白人,沈越这突然一看是为何,沈鲤心里有数。心下乐呵着多了一次亲近的机会,表面上却仍要装出一副风平浪静的镇定模样。
“总不能让丫鬟跟小厮挤一块,那就委屈沈爷了”
房间便这么定了,交付完押金,由刚刚牵马的小厮引着上楼入住。所幸,两间中房连在一起,丫鬟跟小厮各自一间便是,集合起来也方便。安顿好下人,沈越沈鲤再次登楼,如若说二楼还只是寻常小家碧玉的话,三楼真是精致得堪比天上人间,露台花园云雾缭绕,小池菡萏几朵,圆荷泻露,山石上藤蔓蜿蜒,半壁走廊通向假山深处,廊架上覆着的紫藤坠着串串花苞,雨气迷蒙,烟笼小池雾笼花,走在廊下却不s-hi衣。沿着廊架行走,不多时便见着稀疏几间房门,走至第四间小二才停住,道:“两位爷的房,这边请。”入屋内,一切摆设寻常,仔细看了,才发现不过用具比别家精致些,皆不出花鸟虫鱼的花样,沈鲤见多了,自然不足为奇。
“二位爷有任何吩咐,门口转角有值班的小厮,尽管差遣。若暂时没其他事,小的便下去了。”
沈越摆摆手,便听房门阖上了,正要进里屋换身干爽衣裳,突听得里头转悠的沈鲤道:“爷,这房多少一晚?”
“五两。”
“……贵了。”
“怎么?”
“同样的摆设,这样的房在南越贵不过二两。”
“哟,是吗?”沈越不觉好笑,遂进了里间,见沈鲤正站在窗户帘子前,端着下巴赏玩墙上字画,走过去,把沈鲤往旁边挪了挪。沈鲤一脸莫名,就听得‘撕拉’一声,回头,原来是窗帘拉开。眼前美景,让沈鲤睁大了眼:一扇窗户,竟然将西湖精致尽收眼底,‘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不过如此。难怪,一进来便觉得这儿的窗户未免多了些,原来玄机在此。
“小沈管家,你看这般景致值这价钱么?”沈越这话,说得半是询问,半是打笑沈鲤短了见识。沈鲤心里懊恼,没有接话。不料沈越得寸进尺,继续悠悠道:“替我精打细算,未进门就懂得持家了,呵呵。”
嘴上功夫,沈鲤从来不输人,咽不下这口气,沈鲤干脆上前,揽住沈越脖子根,在其耳边吐着气声:“我还有更持家的,爷想不想见识见识?”说着还把脸凑近了,睫毛划在沈越脸上,让他忍不住往后躲去。
沈越难得窘迫退缩的样子,可爱至极,沈鲤不由得收紧手臂,更为大胆,将沈越揽进怀里。沈越瞧见这小孩子不再是客套的笑容,也就随他去。沈鲤许久才止住笑声,平息着气息,只听得沈越突然幽幽一问:“阿鲤,你至今碰过的,只有男人吧?”
这一句发问,让空气骤然凝滞,突然的身份提醒,让沈鲤有些难堪,头往后挪,离开沈越肩膀,手也渐渐掉下沈越的腰,二人站直了对视,沈鲤眼神发出疑惑: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沈越低头一笑,道:“你别多心,我没其他意思,就是问问。”
沈鲤稍微宽心,口气却是落寞:“哪会有进蓬门为君开的女宾……”沈鲤正想着不知怎么续话,沈越却主动,上前一步抱住沈鲤,拍拍怀里人单薄的脊背。沈鲤正要打破沉默,不巧,肚子凑热闹,不是时候地‘咕咕’叫起,那声音,大得让沈越直接低了头看向沈鲤腹部。
“也该吃饭了,这儿鱼美,你吃惯了南越的海味,这次换湖鱼尝尝,这家店就是做鱼出名,我点几个招牌,你再看着顺眼的挑,管你吃过瘾。”
“都听爷的。”沈鲤心情即刻好转,相处这些时日,不得不承认,沈鲤越发在乎沈越对自己说的每一句话,只要他一两句随口的关心,自己就能忘了一时的不快,就如此刻。沈鲤细心,询问道:“叫上玉漱他们一起吃吧,人多,吃着也热闹。”
“好,湖畔夜景值得一看,吃完咱们出去散步赏景。”
“都听爷的。”话语间藏不住的笑意盈盈。
“那我去点菜,你让他们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