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鲤回头,见玉漱引章跟几个丫头聊得正欢,而沈越将要进去用饭,无人顾及自己,一时窘迫,不知往哪儿站,忽的腕上一紧,见已经往前走的沈越回头拉上自己,问道:“杵着干嘛?”
“你们自家人用饭,我就……”
“胡说什么,既然进了门,就没把你当外人看。”
听到‘进了门’三个字,沈鲤心下一跳,抬头看向沈越,呆愣愣任由他蛮横拉着进了屋。
正门进去,穿过两重厅堂和一道穿廊,才进入后院,见两名小小厮笔挺站立,打起帘栊,期间不断有端盘递盏的仆妇进进出出,见了沈越,纷纷问候一句‘沈爷’。
只听得一声苍老却明亮的老妇人嗓音:“可是越儿回来了?”沈越踏入房内,答道:“祖母,我回来了。”
一群环绕八仙大桌而坐的沈家人齐齐看向门口,正面榻上端坐一白发老妇人,眼神尤为清亮,向沈越伸着手,沈越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握住,道:“让祖母担心了。”老人家眼神不离长孙,打量片刻,才连连道:“回家就好,回家就好。”
“咦,这位公子是?……”桌旁立着两位妇人,一人安箸,一人进羹,这声疑问,是安箸的妇人发出。闻声,众人再次看向沈鲤,侧座的沈超忙起身揽过沈鲤,答道:“这位便是我方才说的沈鲤公子,我回府这几日,多亏沈公子替沈爷分担了。”
众人一片了然。“原来这就是请自南越侯爷府的贵客,正好又姓沈,可真是巧了!怎么一直站着,快坐进来。”安箸的妇人给沈超使个眼色,沈超便拉了沈鲤,让他坐在沈越身边,也就是老祖母身旁的第二个位置。
过去,沈鲤见过贵官显宦无数,却又有哪个愿意将他带入家宴。突然的重视让沈鲤无从适应,连连推让道:“不用费事,我坐后面就好。”
“你是客,原该如此。更何况今后越儿还有赖你辅佐,不介意的话,就拿这儿当家罢。”
老人家一番话说得让沈鲤动容,看一眼沈越,见他一脸肯定神色,才乖乖坐下。老祖母又问道:“你既姓沈,是哪一脉沈氏?”
沈鲤一时愕然,不知该不该编谎,沈越及时解围道:“他非出身名门,在侯爷府我见他机灵,便讨了过来。”
“我就是好奇问问,没有歧视的意思。英雄不问出处,好好干必有一番作为。”老人家连忙安慰,接着道:“说了这么久话,人却还没介绍呢。”
跟着老祖母的指示,沈鲤一一认识在座的沈家人。方才在桌边进羹的夫人,便是沈越正室田氏。田氏该是x_ing喜朴素,着一身素色,眼神温软,一副柔弱之态。
不知为何,与田夫人打照面对视的那一刻,沈鲤分明感觉一股心虚之感如电流穿过胸膛。
与田氏并排而立的安箸妇人,便是沈超之妻李氏,生x_ing爽朗,除老祖母外,就数她话题最多了。桌上还有几位公子姑娘,皆是沈家下一辈,互相认识完毕,才正式用饭,席间寂然无言。沈鲤过去与达官贵人交往,见过也收过不少珍宝古玩,多少识货,而眼下手中所持玉箸,晶莹通透,玉色上佳,桌上所有盛菜盘碗,造型不一,但无不精致。虽早已知晓沈府在姑苏世家大族中独占鳌头,但眼下事无巨细的奢侈精贵,还是着实让沈鲤心惊。面对这极富极贵之家,沈鲤更多了几分小心。
众人用饭完毕,按惯例漱口,又说了些家常话,才各自回去。
出了老祖母居所,沈越带着沈鲤离开。与来时的路又有所不同,这一次沿途多经过居所,却不显沉闷,期间以假山池水相衔接,绿植葱茏,移步造景,宛如仙境。见沈鲤看得起劲,沈越提议:“不累的话,待会看了你居所,我让玉漱引章带你逛一逛。”
“好。”沈鲤难得不客气,一口应承。
沈府园林遍布,穿廊走巷,走了半柱香才止步,跨过一道仪门,一处开阔大院落,同样是五开正门,却与方才老祖母处有所不同,院落中央竟栽植一颗遒劲菩提,其下文殊兰、黄姜花开成一片,一股玉兰香气隐约弥漫,一片肃穆之色。进入堂屋,抬头便见显眼的一块紫檀木青底匾额,上书‘鹿柴’二字,堂中摆设讲究,但相较方才老祖母居所,多了一股朴素。
“这是我平日居所。”沈越介绍道。沈鲤随着他,穿过鹿柴,出了屋后抱厦,穿过一条南北走向窄夹道,迎面一道月洞门,匾额秀美,与石墙相嵌,上书‘水无月’三字汉隶,尤为别致。跨入院中,小小庭园竟落座一处假山,山下水绿风微暖,水流如歌似韵响铮琮,朵朵蓝紫或皓白睡莲浮水绽放,盈盈一水间,是一座小巧精致的三开小屋。沈鲤心生欣羡:此屋主人该是如何雅致。
“今后你就住这一间吧,屋子不大,但家用俱全,有什么要添置的,尽管吩咐引章。”沈越淡淡交代。
沈鲤瞪大了眼睛,分自己一间偏房就已经足够隆重,哪知沈越竟划出一处院子给自己日后居住,一时惊叹,结吧道:“沈爷……这……这太破费了……”
“又来客气。”沈越一语未完,就见玉漱引章堪堪跑出。引章喜道:“鲤公子,屋里屋外都布置好了,进去瞧瞧吧。”沈鲤一口答应,正要迈步,就听沈越道:“我还有些事处理,就不陪你了。玉漱引章,待会带公子到处走走。”
良辰美景奈何天,沈鲤心中顿生失落,目送沈越离去。或是因为之前无人居住,水无月室内摆设简单,其他家用与一般屋子无异。说实话,相较巨宅大院,沈鲤更偏爱小居小室,人器聚集,不显空旷,才有家的温馨。
出了屋子,沈鲤由玉漱引章带着行走沈府各处。沿途所见匾额,不时出现一行“某年月日书赐英国公沈如归”字样,才想起先前调查沈越底细时所了解到的情况。姑苏沈氏先祖沈如归,是大齐王朝开国第一功臣,可沈如归心恋桑梓,辅佐齐□□平定天下后,谢绝高官厚禄,执意返乡归隐,一时被誉为‘大齐介之推’,薨后圣上赐‘英国公’封号,并敕造了这座宅邸供沈氏后人居住。而今沈氏虽未身处中央,但仍受皇室重视,沈越亲姊沈摇情二八芳华即入宫中,一路攀升,而今贵为贵妃;现今沈家家长——沈越,虽为正五品官员,但两淮巡盐御史横跨官商,不啻为众人最为眼红的肥缺,圣上青睐,足见一斑。
沈鲤思索着,突然想起什么,便问道:“对了,方才用饭,席上未见沈越双亲,怎么回事?。”
玉漱嘴快,抢答道:“大夫人前年去世了。而大老爷跟夫人生前最为恩爱,夫人去后,大老爷就弃官入道了,只在年节以及老祖母过寿才回来。”
“原来如此。”沈鲤点点头,从沈如归到沈越父亲,沈家的弃官传统真是源远流长,人家穷尽毕生追求的东西,沈家人说丢就丢。
三个人继续行进,突听得引章惊呼,顺着引章手指所向,玉漱跟沈鲤见着一树玉兰,沈鲤认路,记得这该是鹿柴后院,原来方才在前庭嗅到的香气是从这里流出。“我们走的时候还连个花蕾都不见,现在都快开满一树了。真好!”
“是呀,院子里有这么一棵树,熏香都免了。”沈鲤赞同。
引章摇头,道:“不是因为这个,我是说,沈爷对夫人真好。”
“哦?”
“鲤公子可记得鹿柴前院的菩提树?”
“记得。”
“那是沈爷亲手为夫人所栽。田夫人信佛,沈爷为此,特意亲自重新设计了庭院,差人天南地北带回佛教植物,与夫人一同种下。”沈鲤回想,玉兰、黄姜、文殊兰、菩提……没记错的话,凑起来便是佛家‘五树六花’了,一时了然,听引章接着道:“公子你不知,沈爷待夫人,真是有目共睹的用心。最初七年,夫人没有子嗣,家里人都劝沈爷纳妾,沈爷非但不肯,还加倍维护夫人。若不是夫人亲自挑了殷姑娘进门,沈爷大概现在都还没有子嗣吧。”
明明如此温情脉脉的故事,却听得沈鲤阵阵心酸。行走一段距离了,沈府造景用心,可谓移步换景,忽见一栋楼宇格外贵气,沈鲤问道:“那座座院子轩昂壮丽,与别处不同,可是谁在居住?”
“噢,这一栋是二爷的屋子。”
二爷便是沈超,这更让沈鲤疑惑了,遂问道:“二爷平日举止低调,自家居所怎修的如此气派?”
“哈哈,鲤公子真是心细。二爷这屋气派,还是拜李夫人所赐。鲤公子可听过‘姑苏李家’?”见沈鲤摇头,玉漱继续道:“公子今后长留苏州,这点可要格外记住了。姑苏四家:沈、李、田、庄,这便是姑苏一带最为煊赫的四个家族了。而李夫人,便是出自姑苏李家。与其他三家不同,李家以经商为业,且是皇商,富可敌国。所以与李家订婚的时候,大老爷生怕寒碜了李家小姐,就把屋子前后修整了一遍,便有了今日气派。”
沈鲤咀嚼片刻,又问:“大家族都是各家联姻,方才我用餐的时候,却不见有夫人姓庄,这个庄家……可有夫人在沈家?”
玉漱神情狡黠,道:“你见过的,猜猜看?”见沈鲤思索得皱起眉头,才笑道“庄家的夫人就是现在沈家最大的庄家,你懂了吧。”
原来是老祖母,沈鲤一时莞尔,联想到迄今所见楼阁,叹道:“难为沈爷,地位显贵,居所却是沈府最朴素的。”
“沈爷向来不在意排场,为人谦和,这最该归功于沈夫人的栽培。”
“哦?”
“对了,沈夫人并非出身世家,姓戚,比不得腰缠万贯的富家小姐,生x_ing节俭。而沈爷作为嫡长子,家里长辈最宝贝他,尤其老祖母,公子刚刚应该有所领略。沈夫人生怕宠坏沈爷,因而家教格外严格。我打小服侍沈爷,常见沈爷因为淘气而挨沈夫人责罚。严师出高徒,没有沈夫人,就没有沈爷今日的脾x_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