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越闻言,脚步顿了顿,训道:“别人的事总能记得一丝不错,有闲工夫谢谢别人,倒不如对自己多上点心!”
“沈爷教训的是。”沈越会这么说话,沈鲤就知道他没生气,心下稍松,趁男人不注意,偷偷吐了吐舌头。
引章不小心瞥见,惊得脚步都吓住。鲤公子这等稳重人物,从未想过,鬼脸有一天会在他脸上出现。
半月时间晃过。沈鲤生x_ing畏寒,北上途中,衣服一件又一件往身上加,最后到了京城,几乎把整个包袱都穿在身上了,还是冷得跺脚,沈越在场又不敢表现,真真憋屈死了。
不同于以往到过的任何一座城市,此刻的京都大雪漫天,河道冰封,街上行人稀罕,一派肃杀。
几位镖师将人送至客栈,沈越打赏后就此拜别。回头就有小二迎上,口中呼出腾腾热气,道:“客官可是要留宿?”
“先住一晚。”沈越回道,一行人随小二走进大堂。
小二钻进柜台,问道:“客官要几间房?”
没了镖师,沈鲤回头清点:玉漱、引章俩丫鬟一间,逐鹿等几个小厮要两间,剩下的……
“一共四间。”沈越交代道。
换做以往,沈越都会问问沈鲤意见,而这次自踏上京城之旅,沈越就再没咨询过沈鲤,从来都自作主张只要一间。沈鲤心里鬼大,起初还以为沈越会有什么动作,不料几天下来,人家都是洗洗睡,被子也是两块各自盖。几天风平浪静过去,沈鲤也就放弃胡思乱想,随遇而安起来。不过自进入河北境内,沈越就入乡随俗,去公共澡堂洗漱,这就算了,还要沈鲤过去给他搓背。
沈鲤腹诽:过去好歹是个出卖色相之男妓,没想到嫁(?)入沈家,反倒成了当牛做马搓澡工,真真山河日下,虎落平阳被犬欺(?)。
沈越向来少提命令,不过一旦令出,便不得违抗,遂无视沈鲤一脸抗拒惊恐,将人拖进澡堂。
认命搓了两天,沈鲤也就习惯了,不料第三日沈越竟提出他来帮沈鲤搓搓,沈鲤一肚子鬼,生怕搓着搓着就起点什么生理反应,那还真亵渎主子了,见沈越手掌抓过来拔腿就跑,沈越莫名其妙,也拔腿就追。
在场群演看得呆住:好端端一场洗澡怎么就洗出了情趣(?)?
光溜溜的样子都看遍了,所以,现在就算是让沈鲤作抉择,沈鲤也会不假思索选择跟沈越住一间。
小二领着进房,普通的客栈,无甚新奇的名堂,不过收拾得还算干净,放下两个包袱,休息了约一炷香,沈越就道:“你过去交代一声,晚饭让他们自便,我收拾一下,楼下等你。”
“爷要出去?”
“是。”
既然沈越没有多言,沈鲤就不方便过问,按着沈越意思交代了丫鬟小厮,就下来与沈越会面。却见沈越孤身挺立,怀中抱着一个彩锦包装的包裹。沈鲤认得,因为这是沈越命沈鲤亲自挑,也是沈鲤亲自包裹的:一壶顶级‘笑春风’。犹记得沈越交代自己时,那副千叮咛万嘱咐的器重神色,这倒勾起沈鲤好奇——何方神圣,连沈越都要巴结?
天色渐暗,一路默默,所幸大雪已经停下,马匹行走至目的地,夜幕漆黑,借着月色,仍能感受眼前府门的气派,抬头,见前方匾额上书三个大字‘丞相府’。
沈鲤想起沙鸥的事,不由一惊,道:“爷?”
沈越似乎明白沈鲤想问,只“嗯”了一声,便请守门侍卫入府通报。一会儿,府门再次打开,却是一个管家打扮的人物,未近身前,就听他连连道:“丞相才念完沈大人这两日将进京,不想您就来了。”
沈越也连忙作揖:“恩师有心!也有劳于总管远迎!”
“沈大人言重,外面天冷,府里暖和,快请进。”
沈越那一句‘恩师’称谓,震惊急速漫遍沈鲤四肢百骸,震撼得头晕目眩——沙鸥想要除之而后快的仇人,竟是沈越的恩师!沈鲤一时无心其他,机械地跟随于总管和沈越步入院内,直至一处殿前,才稍稍恢复冷静。
院内静寂,于总管的轻声通报也变得清晰:“丞相,沈大人已到。”
“沈越,进来。”
沈鲤听到一个平和而略微苍老的嗓音,这也是沈鲤第一次听人直呼沈越名字。进入室内,烛火通明,中央置一案,案上一银丝老人正埋首批阅折子,两个丫鬟侍立在旁。
鸦雀无声。
老人看完手上那份折子,才抬起头,打量一会儿沈越,道:“锦绣,赐坐奉茶。”侍女闻言,应答后即刻抱出坐垫,放置老人身侧。
沈越稽首再拜,谢过后方才落座。
沈鲤侍立沈越身后,不露痕迹打量一眼老者。与沙鸥口中冷血残暴的形象不同,眼前的老人,虽一头鹤发,但眼神清亮,神情始终严肃,见老人抬眼,沈鲤赶忙低首敛眉。
“几时到的?”
“约莫丑时。没来得及收拾,难免狼狈,还望恩师恕罪。”说话间,锦绣奉上茶水。
“每次脚才沾地,你就赶来看望,就数你有心,何来怪罪。”李廷中平淡的嗓音里难得夹了一份亲切。
“恩师言重,”沈越说着,回身抱出包裹,双手奉上,道:“这是今年苏州新酿的‘笑春风’,微薄心意,还望恩师笑纳。”
得知是酒,李廷中总算眯了眯眼,道:“这‘笑春风’,年产不过十壶,名气也小,你向来不沾酒,怎么找来的?”
“回恩师,是托人打听。”
李廷中掂了掂手中小箱子,道:“桃花酿,只品香,不醉人。最近你师娘看得紧,不许我饮酽酒,这个作为替代倒是不错。”
“师娘严苛,也是为恩师着想。”
李廷中将酒放下,又问:“你明日什么安排?”
“当是觐见圣上,顺带请旨探问娘娘。”
李廷中略微沉思,道:“今晚你在这住下吧,明儿一早一起进宫。”
沈越作揖:“听从恩师安排。”
李廷中扫了一眼沈越身后的人,又问道:“可用过饭了?”
沈越回答:“没来得及。”
“折子看得有些乏了,你正好过来,咱们吃了饭,再说说话。锦绣,传膳。”李廷中吩咐完,回头对沈越道:“这些年,看着你由科举至翰林,由翰林而朝臣,x_ing子真是历练得越发收敛。”
沈越赧然:“当时年少,无知者无畏,还望恩师莫再见笑”
李廷中咂了一口茶,转移了话题:“你身后这小厮见着面生。”
沈鲤闻言,连忙对着李廷中深鞠作揖。
沈越看了身后的人一眼,淡淡道:“恩师眼力不减!这小厮做事周全,便让他跟着了。”又吩咐沈鲤,“你先下去。”
李廷中道:“朱阁,带他去西厢。”
名为朱阁的丫鬟引着沈鲤退出。
室外,又飘起小雪,纷纷扬扬,夜里廊道上的灯盏还不如屋顶的白雪明亮。沈鲤跟着朱阁,兜兜转转,在一处不大的偏殿止步。朱阁回头对沈鲤道:“公子稍等。”沈鲤见她推开院门,入室内点燃光亮,才听她唤道:“公子请进。”
室内一股淡淡香木气味,或许因为是客房的缘故,倒不见什么新奇摆设。朱阁简单示意房中布置及用具,便要告退,临走前道:“公子在此处稍歇,我去准备饭菜。”
“朱阁姑娘不用太费心,简单就好。”
朱阁微微颔首,颊上两片绯色,少女特有的娇羞。
独自用过饭,沈鲤无事可做,见博古架上有几本书,走近发现净是些杂剧话本,其中一本《西厢》,想着应景,便取来翻看。
一本看毕,沈鲤更觉落寞,起身走向窗户,推开,雪下得正紧,夜色漆黑,更无人语,在窗口几次来回踱步,冷风灌入,室内渐觉冷寂,沈鲤只得阖上窗户,回到书桌,又取过几本闲书翻看,几炷香的时间,竟将架上所有书看遍,可仍不见沈越回来。
沈鲤再坐不住,出门去,却见屋外转角处站着一小厮,那小厮见沈鲤出来,低眉颔首走近,问道:“公子可有吩咐?”
沈鲤只是百无聊赖,又不想说‘没事’把人打发了留自己继续无聊,便道:“我想沐浴。”
小厮甚是恭顺,听命后很快就备好各式用具,沈鲤待人出去,解衣泡入水中。热气熏蒸,舒缓了一天的舟车劳顿,心情稍稍平复,沈鲤将搁在浴桶两侧的手臂收进水里,环抱住身体,将脸埋进水中,又收紧一些手臂,指腹触到大片突兀瘢痕,沈鲤突然想起什么,自水中抬起脸,将右腿稍稍抬高。平整光滑的一片肌肤,小腿上却赫然一道五寸来长拇指粗细的伤疤,透过水面,更折s_h_è 出狰狞的丑状。
时隔半年,不过是痊愈了伤口,为那人所受的伤,凝结成疤,打下终生烙印。可就在方才,沈越口中的自己,不过是个身份低微的小厮。心思再次凌乱,沈鲤在水中待不下去,堪堪起身,穿好衣物。
突然,两声叩门,沈鲤霎时满心欢喜,顾不上穿鞋就奔去开门,却听得门外人问道:“公子可是沐浴完了?”
原来是方才那小厮,沈鲤顿生失落,平淡道:“洗好了,你进来收拾吧。”
这次进来的是三名小厮,手脚麻利,不一会儿就清理干净,正要退出,沈鲤突然叫住,问道:“什么时辰了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