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纳闷着,就见师傅拿刀片对半剖开,切成小片一块块贴在沙鸥伤痕累累的双腿上,待贴完又往贴合处滴了些药油,沙鸥只觉得师傅动作细致而温柔,芦荟触感清凉,倒是自在地闭了眼歪着脑袋享受,不再过问。
百灵上药完毕,手有些酸麻,起身舒展,看见眼底的人。这些年沙鸥身子骨又长开了些,眉眼由原先的漂亮出落得越发英气,要是睁开了这双眼,英气之上,更要增加一份机灵。
眼前这孩子,就是将来取代自己的人啊。童年的压抑、进蓬门为君开后的不易,到今儿下午沈越的刁难,千思万绪涌入眼帘,一时间,百灵心底五味杂陈,不由得深深叹了口气,突然被人就住了衣摆,只见沙鸥又往下拽了拽,百灵只得蹲下身,平视着这个孩子。
沙鸥抚了抚师傅的脸,道:“小的时候,我常听我娘安慰我爹,有一段话,大概是这么说的‘只要活着,就肯定会有曲折。既然事儿迟早会来,那忧心还不是徒增烦恼,倒不如坦荡荡去迎接,能做好的,终究会做好。做不好的,再说吧。’还有一句,我是终生记着‘这世上,没有比死更大的事。’师傅,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我不能确定,但我不会怀疑的一点,就是师傅您一定会活下去,咬着牙你也会活着。”
百灵垂眸,抬起眼已是盈满了笑意,却是问道:“你觉得自己更像娘还是爹?”
虽然知道自己多嘴很可能会遭师傅白眼,但沙鸥着实没料到百灵会出此下问,转溜了两圈眼珠,才道:“论长相,爹娘我都有继承,但说到x_ing格,那真是完全种了我娘。我爹天天板着脸,看着像有千斤担压着似的,而我娘,吃饱喝足睡的香,从来不见她有什么忧虑,凡事看得开,这点我可是一丝没落继承了。不过,我爹娘x_ing子迥异,我印象中这么多年下来,都是举案齐眉,偶有罅隙,也是床头吵床尾和。”
沙鸥注意着师傅神情变化,突然话锋一转,又道:“师傅,我知道你再苦也不会说,我不能替你担着,但还是希望师傅把道理听进去,看开些。我娘说‘没有比死更大的事’,我倒想改改‘这世上,没有比活更重要的事。’”
沙鸥没见师傅言语表态,但却感受到自己的手掌被师傅握了握,默契使然,知道师傅已重新拿定主意,无须更多开导。困意一时涌上,沙鸥也顾不上躺的是谁的床,就这么沉沉睡下了。
时日继续流走。
三月初七,宜嫁娶、宜祈福、宜入宅,忌开市、忌求嗣。
南越城小有名气的药材富商秦爷,没有如期上蓬门为君开赎走花魁百灵的消息,不胫而走。时隔两日,百灵在车厢里仍旧能耳闻一两句讨论,所幸百灵早已习惯别人的眼光与议论,满怀歆羡,抑或不怀好意,他都能够淡然处之。
这几天的权衡以及之后的准备,让百灵觉得这个险值得一冒。马车停下,百灵挑开帘子,一处不算轩昂的宅院,上书‘南窗寄傲’四字,这是一处安置临时出行官员的府邸。志深轩冕却偏爱泛咏皋攘,百灵早看透这些当官的利欲熏心之真面目,但每每亲见这种自我标榜的牌匾,百灵仍不由得自心底冷笑。随从正要上前招呼看门小厮打开府门,被百灵拦下,转而亲自上前询问。
门口小厮见眼前来访的客人虽打扮素净,一身衣裳却裁剪精良,衬得身姿越发挺拔,行走间自有不凡之气,更遑论公子身后马车的装饰奢华,随从车夫行为举止间透露的训练有素,这些下人多年侍奉,也算是见过世面,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知道什么样的人该用什么样的态度,便赶忙迎上前去:“这位公子是找我家主人吗?”
百灵点头。
看门小厮面露难色,道:“不好意思,我家主人今早出门,约摸午时才能回来。敢问公子名姓,若非要事,可由小的代为转告。”
百灵思忖了会儿,才道:“不用了,我等你家主人回来。”
“那就烦请公子随小的到会客厅等候吧。”小厮做了个请的的手势,百灵便随着小厮入屋了。
官员多讲究行头,哪怕是短途赴任也要把行在装点得奢靡到令人咋舌,但百灵路过所见的厅堂摆设多简洁,会客厅也不过是几张桌椅,沈越节俭勤勉还真不是浪得虚名。百灵安坐后小厮便退下了,进来一个奉送茶水的姑娘,约莫十五六岁,一身丫头打扮,眼睛却极厉害,照面时只略一颔首,但在侍弄茶水的时候百灵仍感到姑娘用眼角余光检视自己,不由联想到初见那天沈越的眼神,所谓物随主人形,莫若如此。
果然,这位眼神犀利姑娘先发起问来了:“奴婢玉漱,是沈爷的贴身丫鬟。敢问阁下是哪位公子?”
百灵掂量了下,道:“在与你家爷交情少许,想必即便道了姓名姑娘也未曾耳闻。”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阁下是蓬门为君开的百灵公子,对否?”
百灵沉默着,蓦地莞尔一笑,即是默认。看来眼前这贴身丫鬟,倒是非一般的贴身啊。思及几天前沈越对自己的态度,百灵不再言语,想看看接下来这丫鬟对自己有什么表示。但却稍微出乎意料,玉漱之后只是给百灵添茶,举止间也是待客人该有的客套,并未有冒犯之举,百灵稍稍宽心。
想必沈越这次外出没有携带家眷,府里才会如此静谧。沉默中等候了一个多时辰,茶饮了数盏,百灵才听到外面有动静了,红玉往厅外望了会儿,回头对百灵道了声“我家爷回来了。”便出门去接风了。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百灵肯定脚步声里最厚实的那一位便是沈越了。再一次见到沈爷,人家依旧是一身缁衣,额际因外出奔波而渗出了点点汗滴,二人对视,百灵起了身微微颔首,而沈越是一如既往的直接:“找我何事?”
百灵看着沈越风尘仆仆,与两次见面的整洁形象相比,多少有些狼狈,心下放松些许,道:“沈爷真是热情,宁可先会客也不舍得回房打理。”眼见沈越露出鄙色,百灵急忙一转话锋,却是劝道:“百灵不着急,只是替沈爷着想,毕竟洗漱后人会自在些。”
沈越摆摆手,道不必了,身后玉漱却递上来一小块脸巾,沈越擦拭干净额际汗珠,走至百灵跟前。
百灵才发现,与沈越对视,还需微微抬眸,客人里面能够高出自己少许的,也是难得了,思索间,只见沈越做了个请的手势,让百灵落座,沈越自己也坐下了。
即便擦干了汗珠,沈越看起来还是明显疲惫,思及沈越直截了当的风格,百灵也没再虚与委蛇:“不瞒沈爷,百灵这趟前来,是想与沈爷做个双赢交易。”
官商勾结的世道,一听‘交易’二字,沈越就来了精神:“跟我做交易?愿闻其详。”
“没错的话,沈爷刚刚是从小侯爷处回来的吧。连渠的事,小侯爷……还是不同意?”看到沈越脸色有变,百灵很满意,继续道:“这件事本该在李丞相那儿就做结,只是爷您太坚持,丞相又不好撤您面子,便把皮球踢给了小侯爷……”百灵一语未完,就被沈越彻底的笑声打断了,虽心里有答案,但百灵不好贸然断定沈越意思,便问道:“沈爷这一笑是为何?”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孔老夫子不愧是智者,千年前就已勘破世情。我上会探了你的底细,这么快就报复回来了,说说,我的事你了解到了多少。”
百灵倒也不避讳沈越一贯的嘲笑,自如回道:“沈爷此言过了,百灵方才已说明来意,这次前来是为与沈爷做交易,自然是带着好处来的。百灵一介Cao民,自然无权干预朝政,但身为布衣,哪些事对老百姓有好处,百灵还是明了的。就连渠之事而言,南越作为国之南门,若能与五省贯通,将极大缩短以往海运消耗的时间。开通新商衢的好处,就沈爷的海盐运输而言自不必说。此外,南越不少百姓以编织为副业,若能加快水运速度,必然能给百姓带来便利。”
百灵一番谈吐,在多年经商的沈越看来,多少稚嫩了些,但却让沈越对百灵那种最原始的反感褪去少许,因而直到百灵说完,沈越都没再打断。但百灵话毕,沈越还是揶揄:“连你都看得见的好处,人家小侯爷会不懂?”
“沈爷,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您就没必要再跟百灵打哈哈了。小侯爷的脾x_ing,您今儿见了也清楚。也只有说动小侯爷,连渠一事才有望。”
“哦?也对,小侯爷视金钱如粪土,唯独对美色不能释怀,早闻百灵公子与小侯爷交情不浅,想必公子是打算亲自出马了?”这件事情,可谓法子使尽,但小侯爷仍是无论如何也不肯答应,一时陷入僵局。
而今出现了个毛遂自荐的解铃人。此外,百灵竟敢主动找上门来,想必心里已有较大把握。沈越更有兴趣之后的交易。
“若是,这事最大受益者为沈某,既然是交易,就想问百灵公子,想要什么作为交换?”
沈越非常好奇这个答案,盯着百灵的唇,看他一字一句吐出答案:“赎我出去。”
“哈哈哈哈哈。”沈越笑得张狂,直拍大腿。“原来是为这,百灵公子会如此直白提出也是难得。只是,公子不怕日后委屈么。前日沈某如何待公子的,你就不怕日后成为家常便饭吗?”
“百灵的家底,有幸为沈爷所知。既然百灵为人沈爷已了解,那么日后哪些该防着瞒着,沈爷都心里有数了,另外,毕竟有了前日毫不客气的一番对待,今后做错的该罚的,就用不着留情了,这不更省事吗?论前番,百灵确是干了一些祸害事,但起码,于百灵有恩的秦爷,不但毫发未伤,还借着百灵的力,把家业做大了,不是么?”、
百灵一番诡辩确实有力,沈越都怕自己真会掉进他的又一个陷阱,出声打住:“你这嘴真能辩,照你说来,做坏事还有理了?你这是在标榜自己‘忠臣不事二主’吗?你的手段防不胜防,实不相瞒,连我都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