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回都翻一倍,累积下来早晚有一天会让他自觉地爬上宿舍楼的天台。
想到这里,印桐突然愣了一下。
倘若按照他们的猜想,每一个重复读档后被兔子先生砍杀的玩家都会在夜里十二点爬上宿舍楼的天台,一个信仰飞跃将脑袋在楼下的Cao坪里砸开光,然后被兢兢业业加班加点的兔子先生趁着夜色抱回来,从而衍生为新的丧尸NPC。那么在他们进入游戏之前,今天早上宿舍门口的那位丧尸,是不是就是昨天晚上的玩家。
它在黑暗中游走,在程明雀打开灯的瞬间扑向他脆弱的脖颈,被绞杀、开瓢、砸得稀巴烂,然后。
印桐忍不住看向窗外。
凛冬的夕阳铺满了楼下的花坛和小径,枯败的落叶孤零零地搭在石台上,被风一吹,就一头栽进了污浊的泥水里。
楼下没有一个人。
甚至没有一个属于学生的泥脚印。
平整的路面上遍布着斑驳的泥点,污浊的水洼中落满了殷红的夕阳,印桐听见闻秋的声音从身前传来,回荡在狭长的楼梯间里,带着奇怪的,令人遍体生寒的笑意。
“学生们早就放学了。这里的放学时间一直都是18:10,老师总结完一天的课程,等孩子们离开教学楼时差不多就已经18:20了。按照不同的拥挤程度来算,从教学楼走到宿舍大概需要10~20分钟,这期间还有小朋友想去趟超市啊,食堂啊什么的,所以学生普遍回到宿舍的时间,大概在18:45左右。”
“你在想这个对吗?”闻秋笑了一下,“好奇怪啊,我从刚刚就在想,印桐的眼神为什么这么陌生呢?印桐为什么要思考这些常识x_ing的问题呢?印桐到底在计算什么呢?”
“我想了很长时间,只得出了一个结论。”
“印桐是在玩游戏吗?比如,一个架构在‘回忆’基础上的推理游戏?”
……
在一个高拟真度且高自由度的游戏中,倘若一个NPC的智商爆表宛若实体bug,将会为玩家的游戏过程带来怎样的影响?
印桐向后退了两步,在跑与不跑之间徘徊不定。
闻秋站在他下方的楼梯上,距离他还有两个台阶一小段走廊,统共不到三米的距离。他在笑,眉眼弯弯面容恬静,模样看上去就像楼下老大妈最喜欢的那款高知型女婿,还是温言温语最人畜无害的那种。
印桐看着他向下退了一个台阶,眨着眼睛摆出一副无辜的表情:“别这样,按照刚才的说法,我应该只是个由虚拟数据凝成的NPC,印桐不需要这么害怕,”他的声音停顿了一下,垂眸露出一副凝重的表情,“你,该不会是失忆了吧。”
印桐觉得,自己很难摆出一副恰当的表情来面对面前的闻老师。
这已经不是高智商了,这简直是先知。
倘若安祈或者Christie有闻老师一样察言观色的能力,印桐觉得自己就可以放弃挣扎了,趁早在科学院的实验台上躺平还能少受点罪,总比被对方一句句剖析内心来得轻松自在。他站在楼梯间外的走廊里,背对着窗外渐次y-in沉下来的夕阳,只觉得后背发凉嘴里发苦,整个人就像被钉死在砧板上的咸鱼。
他看着闻秋的眼睛,抿了下唇,放弃挣扎似的叹了口气。
“闻老师,”他说,“您应该不会突然撕破脸皮,变异成什么血淋淋的异x_ing、虫族、小怪兽吧……”
闻秋愣了一下,恍然大悟地失笑道:“怪不得你害怕得直往后退啊,这要是换做我早就撒腿就跑了。”
印桐心想,我也想跑,我就怕一跑又刺激到您,您直接“啊呜”一口送我上天台啊。
印桐没说话,倒是闻老师自己深究了这个问题:“变身应该会有什么特殊提示?不过身为NPC,我能不能变身也就是终端电脑一句话的事,搞不好等你通关了游戏,我连跟你说话的这段记忆也会被抹得一干二净,”他抬头摆了摆手,示意印桐向后退两步,“这样吧,你走远一点,我们之间保持上五米左右,这样发什么事你也能跑得快一点。”
“不过我这个人武力值非常低了,也不会产生多大的杀伤力。”他补充道。
不会产生太大的杀伤力这件事,由NPC本人说出口实在很难令人信服。
印桐向后退了几步,看着闻秋走上楼梯跟他站在同一水平面上。渐次y-in沉的夕阳勾勒出他温和的眉眼,闻老师站在楼梯口的地方,背靠着交叉蔓延的棕红色扶手,笑着说:“我是不是应该重新做个自我介绍。”
他没有等待印桐的回复,径直开口道:“我叫闻秋,和眼前名叫‘印桐’的这个人,相识在一场荒谬的葬礼上。”
第87章 葬礼
“我的父亲是个温和善良的老好人,听说是干着国家的什么保密项目,所以很少有时间回家看看。”
“我没见过他几面,对于他的印象基本都来自于母亲天花乱坠的形容,情人眼里出西施,你知道的,那些话都是不能信的。“
“所以我一直惦记着见他一面,想亲眼看看他到底怎么就迷得我母亲神魂颠倒了。”
“结果没想到,我被人介绍着说:‘这是你父亲’的时候,他已经只剩一张照片了。”
……
“那是个y-in雨天。”
……
在闻秋的记忆里,中央城很少有这么大的雨。
他离开学校的时候被浇了个正着,好不容易挤上公交车,等回到家门口,基本上已经成了s-hi了干干了s-hi的腌菜。玄关放着两双男式皮鞋,一双大人的,一双孩子的,款式都不是什么市面上流行的常见款,但胜在做工精细,看上去还挺有档次。
就是大人的那双破了些,一看就知道悉心照顾了好多年。
闻秋想:这大概又是和父亲有关的访客。
大约从三个月前开始,家里关于他父亲的客人就突然变得多了起来,同事、朋友、学生甚至于顶头上司,各行各业的人不知道为什么全都不约而同地想起了他们母子,登门拜访得比家政阿姨都勤快。
但是很少有带孩子来的。
闻秋换了鞋,本来打算先上楼换个衣服,再装作“不经意”地路过客厅。然而客厅比他想的还要混乱,几乎是在他换上拖鞋的那个瞬间,他就听到了墙对面来自他母亲的、压抑的哭声。
他无法形容自己的感觉,几乎是听到的一瞬间,他就觉得心里落进了一块石头,“咚”地一声砸得他心跳骤停。
他穿着宛如抹布一般的衣服走向客厅,在满身潮s-hi的雨腥里,看到了正对着门口的沙发上蜷成一团的母亲。
她在哭。
她抱着什么东西,从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宛如抽气般的哭声。她浑身都在抖,就好像下一秒就会因为缺氧而昏厥过去。
她在哭。
“我们感到很抱歉,”闻秋听到沙发上背对着他的男人叹了口气,“您的丈夫是个值得尊敬的人。”
多么标准的致歉词啊。闻秋想,每个因公殉职的家属都得到了这样的慰问吧。
倘若人生能被当成一部电影循环播放,那么他现在应该是站在了整部影片开头的地方,接下来的剧情无非是以这个男人的话为引导,讲述他父亲曾经的光辉岁月,曾经的荣耀功勋。
他会说:你的父亲是一个善良的人,他曾在什么地方帮助了什么人。
会说:你的父亲是一个厉害的人,他为国家做出了什么事,未来将会被刻在英雄的丰碑上。
中央城的英雄纪念馆有三万五千块丰碑呢。闻秋想,以后我想见到我的父亲,只能去博物馆找那个两指宽的名字了。
他走过去,坐在沙发上,拥抱了他的母亲。
“我父亲走的时候,有留下什么话吗?”他垂眸一下下抚摸着母亲颤抖的后背,“他有留下什么东西吗?给我们,我是说,他走的时候,有没有。”
母亲在他怀里突然爆发出一声嘶哑的哭声,她像是终于找到了依靠的港湾,颤抖着拥抱着她唯一的孩子。闻秋咬着牙,他像是突然获得了勇气,红着眼睛抬起头,看向了对面沙发上带来死亡的死神。
那是个年轻的男人,年轻得令他惊讶。
对方看上去不过三十来岁,和闻秋印象中关于“父亲同事”这个词产生的描述相去甚远。托“保密工作”这四个字的福,闻秋一直觉得和父亲共事的人应该都是些一两百岁的研究人员,或者是一些看上去就年过古稀的老古董。不过在人均年龄370的现代社会,面相并不能成为判断一个人年龄的确实依据,搞不好这位“同事”只是长得年轻了些,实际年龄要比他父亲还大上几岁。
若真是三十来岁,那恐怕不是什么好相与的善茬。
闻秋对父亲了解的不多,但依稀知道老爷子干的是什么国家级的科学研究。能走到保密任务这个级别上的基本都是老学究,年龄没有个三位数,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
三十来岁能跟他父亲平起平坐是个什么概念?闻秋想,恐怕天才都不足以形容这个人的变态程度。
桌上摆着来客的身份名片,纸质的,淋了雨有些发皱,但并不妨碍他看清楚上面写了什么。
——这个人姓印。
印先生显然是个明白人,他在闻秋的话音落下后从怀里掏出了一块手表,轻放在沙发间的玻璃茶几上。
“这是你父亲的遗物,本来是不应该带出来的,但我实在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带给你们了,”印先生双手交叠在膝上,垂眸微躬了身体,“我感到很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