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确定?
印桐挑了下眉,顺着董天天的言论仔细思考了一下他的所作所为,颇为真挚地感慨道:“其实你玩得挺好的。”
他一边肯定一边还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真的,你看你无论遇见什么都面不改色,明显是已经游戏界的老江湖了。”
“那你想多了,我纯粹是被吓傻了。”
董天天这话说得一点都不夸张。
他在副本里掰完印桐的脑袋,刻意绕了大半张会议桌才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落座后也只敢面无表情地看着手电光里的印桐,眼观鼻鼻观心,根本不敢把视线往左手边挪上半寸。
他实在是怕了Christie了。
这姑娘就像是活动室里的地缚灵一样,初登场先是顶着一头海藻般的黑发,游弋在宛若肢体僵硬的社员之外,抬着眼睛从厚重的刘海后看人。她也不说话,脸白得就像新刷的墙面,毫无血色的薄唇抿得宛若一条直线,冷不丁对视一眼都能吓得你寒毛直竖。
董天天坐在椅子上,实在不愿意回想他刚才甫一抬头看见的盛况。
倘若只是印桐一个后仰的脑袋,他还不至于吓得同手同脚大脑一片空白。奈何印桐身后还有个Christie,面若金纸眼若铜铃,嘴角几乎咧到了耳根,唇齿大张笑得几欲癫狂。
她坐在黑暗里,视线始终凝视着董天天的方向。
“就像我无论跑到哪里都逃不掉一样,”董天天轻声说道,“就像她已经黏在了我的灵魂上。”
“我很难形容那种感觉。”
“我坐在椅子上,就好像能感觉到她趴在我的胳膊上,仰头看着我,用一种夸张的表情大笑着。”
“她在笑什么。”印桐问。
“大概是笑我不自量力吧,”董天天垂眸笑了一下,“毕竟在她看来,我们谁都无法从这场游戏中脱逃。”
——无论是NPC还是玩家,所有人都像她的玩偶一样。
——她用幻觉编织了一个箱庭(学校),然后将我们挨个摆进了适当的地方。
在那间黑暗的活动室里,董天天忍不住这么想。
他的汗毛直竖,身体止不住地发颤,皮肤的触觉就像被放大了无数倍,接触到空气的地方就像爬上了恶心的虫子一样。
他总觉得有人在看自己,神经紧绷着就像一根勒紧的弦,呼吸声与心跳声嘈杂得近乎震耳欲聋,挤压着不停地撞击着他的喉咙。
呕吐欲渐次漫开,他开始意识到自己是这场游戏中唯一的玩家,放在虫堆里,就像是唯一的食物一样。
y-in冷的黑暗里社员们慢条斯理地木奉读着记忆里的台词,他们商量着是否要接触新来的转校生,七嘴八舌地提出对方身上的疑点,而后齐齐停住,看向董天天的方向。
“嘭嗵”的心跳声就像是倒计时,董天天忽然意识到,又到他发言的时间了。
它们,在等待他加入谈话。
……
“小印先生你知道吗,在这场游戏里我总能想起闻老师曾经说过的话,”董天天不知道什么时候取下了书桌上的矿泉水瓶,握在手心里无意识地摩擦着,“他说:‘现代科仪已经可以将人的灵魂粒子化’,也就是说我们的存在,是由一个固定数值微粒组成的。”
“既然可以组成,势必就可以拆分,可是你知道自己身体里有多少粒子吗?你认识每个粒子的标号吗?”
“你怎么知道,自己被拆分后会不会被加入其它粒子呢?”
“你怎么知道。”
董天天停顿了一下。他垂下睫羽,拧开瓶盖灌了一口水。
“你怎么知道,我们再次醒来,或者说我们的身体再次醒来,回到身体里的灵魂粒子还是我们本人呢?”
他的说法并不露骨,却足以让印桐明白自己真正的意图。说到底董天天想问的不过是一个问题,然而这个问题的答案印桐也不清楚。
——“我们真的能回到现实世界吗?”
——“我们会不会被永远囚禁在这里?”
倘若我们回到了现实世界,要怎么证明回到现实世界的我们身体里不包含游戏中的某些粒子。我们的灵魂真的还属于我们吗?我们又要怎么证明自己所回到的现实世界,不是个虚拟的假想呢?
就像安祈曾经在日记里写过的。
——“我们要怎么分辨,当前所在的世界是虚拟的,还是现实的?”
印桐缓慢地摇了摇头,长叹一口气,无奈地笑了一下。
“你这个问题问得太早了,”他冲董天天眨了眨眼睛,就像试图放松气氛一样,“还没到让你考虑这种事的时候,你打出最终结局了吗?你通关游戏了吗?没通关游戏就别想那么多。”
“拜托了董同学,你已经是个二十多岁的成年人了,十六七岁的稚龄身体只能压抑你的身高不能压抑你的思维,你不要一朝回到三年前,大脑也跟着退化了。”
董天天翻了个白眼:“一谈恋爱就掉智商的人没资格说我退化。”
印桐耸了耸肩:“成年人定时定点来点夜生活调剂有什么不对?我们又没邀请你。”
安祈的脸刷的一下就红到了脖子根。
尽管他跟印桐已经处在了拉过手打过啵的初级阶段,这句话的信息量也着实超过了他心理的负荷。“调侃”这种事向来是双方都不在意才能进行下去,只要有一个人表现出“害羞”的状态,整个环境就会旖旎的场景拔足狂奔。
印桐说的时候本来毫无心理压力,说完和安祈对视两眼,又忍不住觉得自家小朋友越看越可爱。然而董天天是受不住被虐的,他几乎要懊恼自己为什么要提出这个话题,索x_ing打足精神气运丹田,猛地一放水瓶接着讲鬼故事。
“我说到哪了?”他撑着大腿支着脑袋,摆出了一副思考者的姿态,“哦对,讲到我要发言那里了。”
印桐赞同地点点头:“你确实一直在发言。”
董天天生无所恋地白了他一眼。
虽说印桐大概是好心调节他恐惧的心理,但这么一来二去打岔打他一鼓作气几乎全都付诸东流。董天天嗫喏了半晌,想说的话全堵在喉咙里,索x_ing仰望着天花板,回忆了一下游戏剧情。好在接下来的故事确实不怎么需要他讲,除了副本气氛有点跑偏外,剧情基本都能和记忆里的过去一一对接上。
“接下来的故事就没什么爆点了,柯心语想利用她姐姐多疑的x_ing子试探Christie,你不同意,结果被我们三言两语说服了。”
——“好吧,”印桐呼出一口气,点头总结道,“那就先试试吧。”
这句话落地的瞬间,董天天就像个被搅成一团的破布一样进入了洗衣机的甩水系统。漆黑的活动室扭曲着渐行渐远,微弱的手电光在几个呼吸后骤然湮灭,他睁着眼睛在一阵天旋地转中猛地苏醒,视野里的天花板就像一块发霉的白巧克力,表面上布满了黑黢黢的斑点。
那些斑点还此起彼伏时隐时现,就像什么生长中的小虫子。
胃袋里一阵翻涌,董天天捂着嘴从床上翻起来,径直冲去了卫生间。他撑着洗手台吐得昏天黑地,被自己呕出的赃物恶心得两眼泛黑,游戏面板上的HP不断下滑,差点害他成为第一个死于“安全屋”的玩家。
“如果有投诉键,我一定要写上500字小论文叱责一下箱庭online关于‘脱离副本’的设计,”董天天抹了把脸,表情有些一言难尽,“真的,这设计太反人类了。”
印桐颇有感触地点了点头。
“不过那会夏泽兴不在吗?”印桐问,“我记得我给你发好友申请的时候,你好像正在忙?”
董天天罕见地沉默了半晌。
他垂眸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皱着眉像是在思考从何说起。好不容易酝酿得差不多了,唇齿开合的瞬间却被一阵敲门声打断。
“咚咚咚”,正好三响。
印桐拍了拍安祈的肩膀,示意小朋友先去开个门。脱离了光照范围的玄关始终有些y-in森,只有打开房门,让走廊里的灯光照进来,才能勉强亮上几分。
安祈侧耳倾听了半晌,开门放了外面叽叽喳喳的两个人进来。
程明雀一如既往地套着那件颜色鲜艳的大衣,人还没冲进宿舍,声音就快要撞破玻璃窗冲出去。他挥着手嘻嘻哈哈地喊着:“印老大我来啦,”回头瞅了一眼像是记起了自己还有一个小伙伴,扬声补充道,“陈哥也来了。”
陈彦苦笑了一下跟着他走进玄关,还没来得及打招呼,就看见自家破小孩三下五除二直接爬上了靠墙的书桌。程明雀身材娇小四肢灵活,爬完了调整姿势盘腿坐好,还不忘指着书桌边的另一张椅子招呼他:“陈哥,来,坐。”
“你可真不把自己当外人。”董天天嗤笑道。
“那是,我和印老大谁跟谁啊!”程明雀笑着回敬。
陈彦叹了口气打断了这两位毫无营养的斗嘴,l.ū 了把程明雀柔软的脑袋,在紧靠着书桌的另一张椅子上落了坐。安祈接着坐回床边,稳妥地保持和印桐的统一战线。董天天仰天翻了个白眼,犹豫了片刻,干脆敲开游戏面板,放了个视频出来。
“我也不太好形容,”他叹了口气,“你们干脆自己看好了。”
视频里,夏泽兴正佝偻着身体坐在玄关尽头的床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