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两回事。
董天天咬着后槽牙,在聊天室里敲出去一段话。
【董天天】:小印先生,钥匙还拿吗?
通话中印桐的声音停顿了一下,他说:“拿。”
“教室里的布局分为两部分,扮演‘鬼’的我此刻正坐在Christie的位置上——正数第三排,面前是成堆的桌椅,是的,堆得像山一样。你,我们平常上课的时候有垒桌子的喜好吗?”
【没有,】董天天在聊天室里回道,【那是什么?】
“不知道,”印桐说,“我觉得,看上去就像一种计数方式。”
董天天因为他的这个说**了一下,然而印桐很快改口,闷声笑道:“我就是随口一说。教室前面的黑板上写着我和安祈的名字,这天应该是我们俩打扫卫生。有人来了。”
他的声音突然变得严肃起来。
“说话声听起来至少有两个人以上,很吵,他们似乎在炫耀着什么,我听到了‘强j-ian’,嗯,一些炫耀的词语。”
董天天的脚步一顿。
他隐约想起了什么,就好像在曾经的某个时间节点里,也听过这样一个感**彩相近的故事。他依稀记得那应该是三年前的一个深夜,他有事下楼去找程明雀,路过走廊的时候闻到了模糊的烟味,无意中瞥见了黑暗里的烟灰和火星。
那是一群挤在楼道里的学生,应该是学生。他们挤在一楼的楼梯间里就像一群蠕动的虫子,拥挤着发出沙哑的笑声。
“……你想想那腿,多白多滑溜,大腿根软乎得跟果冻一样,一压就是一个红印子。”
“怪不得小姑娘都喜欢洋娃娃,我瞧着也喜欢,就是眼睛不能看,怪渗人的。”
“蒙上不就完了,你*【屁】股还是*眼睛啊,破事怎么这么多。”
“*嘴啊,你看那小嘴多软乎。”
彼时董天天还以为这些污言秽语不过是几个地痞流氓的痴心妄想,他们就是聚在一起交流一下龌龊的欲念,仿佛闭着眼睛用言语将人家姑娘侮辱了,就能满足自己无处施放的自尊和肮脏的欲望。
他没想到会有人将这种事付诸实践。
没想到学校会将恶行放任到这种地步。
董天天敲开聊天室,试图在对话框里写下什么。他觉得自己应该提醒印桐,又不知道自己能提醒什么。
——提醒他,Christie的死亡可能不仅仅是一场恶作剧的谋杀吗?
董天天听到光屏里传来印桐的声音,他说:“脚步声停了,我想,他们大概是要踹门进来。”
话音落下的一瞬间,董天天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尖叫。
第143章 盲从
一个群体的恶能可怕到什么程度?
印桐坐在Christie的座位上,眼看着教室前门被人一脚踹开,两个张扬跋扈的少年出现在前门外的走廊里,一边叫嚷着、一边将身后的同伴推了进来。
他们说:“是男人就不要怂,那天*逼的时候你不是还挺来劲吗?也没见你萎了啊?”
他们说:“你要是不过去,我们就告诉老师,说你犯病欺负人家小姑娘,让老师把你关到校医院的小黑屋里去。”
他们说:“站起来,怂货,你想喝小便池的水吗?”
印桐看着那个被推进教室的少年——按照他们的叫法应该是“怂货”,踉踉跄跄地走到自己面前,低头细声细气地抽噎了一下,小声问道:“你能和我们去一趟楼上的天台吗?”
他没有回答,剧情的规则要求他闭紧嘴巴。印桐端坐在椅子里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前的少年,只觉得他恐惧的表情就像是小丑的表演。
——既丑陋又虚假。
他大概不是真的害怕,心底里也许还藏着不少对Christie的轻蔑和嘲讽。这些受制于侵害者们的受害者总会养成和侵害者同样的思维方式,他们一边厌恶着侵害者的暴行,一边为这些暴行拟奏赞歌。
他们是侵害者在这世上最忠诚的捧哏,打心底里认为自己承受的这些暴行是可怖的、令人恐惧的。他们认为任何人都无法抵抗这种暴行,所以一旦有新的受害者产生反抗的念头,他们将会成为最凶残的侵害者。
——为什么呢?
印桐仿佛听到有个稚嫩的声音这么问道,然后有个坐在阳光里的剪影停下了手中的工作,偏过头,笑着回答道。
——“因为他们想活下去。”
——“一个人想要生存在这个世界上是很难的,他需要满足自己的生理需求:得到食物、衣服以及住的地方;需要满足自己的安全需求:保障自己能在这个地方平稳地活下去;需要满足自己爱与被爱,以及自尊的需求。而他的自尊,很大一部分来自社会肯定上。”
——“他需要给自己找一个方法,让自己相信‘像我这么肮脏懦弱的人也是可以活下去的’,这个方法就是创造更多‘肮脏懦弱的人’,创造更多的‘被害者’。”
——“那他,为什么不让自己变得好一些呢?”印桐听见自己问。
他的声音很细,听上去就像个不谙世事的小朋友。被询问者也似乎在以对待孩子的方式对待他,一边用手指梳理着他的头发,一边将他抱起来,放在怀里充满阳光的地方。
——“不是每个人都能变好的,”印桐听到对方轻声笑道,“不是每一个人都有勇气脱离现状。人们总是畏惧改变,畏惧离开自己已经习惯了的生活环境,畏惧新的思想,畏惧接受新的事物。”
——“就像桐桐,你前两天不还害怕吃螃蟹来着?你觉得那东西长着坚硬的钳子,看上去就‘好可怕’,我怎么劝你你都不吃,后来好说歹说才舔了一小口。味道怎么样?”
——“嗯……不可怕了,”印桐听到自己小声回答道,“我以后,都会试试的。”
——“可是这种想法也是错的,”说话的人轻声笑起来,“桐桐前两天在院子里的时候,不是还被一个圆滚滚的小球球扎了,痛不痛?”
——“……痛,”印桐觉得自己一瞬间就想起了当时的感觉,甚至瘪着嘴委屈起来,泪珠挂在眼眶里要掉不掉,眨着眼睛可怜极了,“是‘仙人球’,超痛。”
——“对的,”抱着他的人揉了揉他的小脑袋,“仙人球,摸起来超痛,所以下回遇到不认识的东西时,桐桐还会去试吗?”
——“还,不,我不知道。”
——“你知道的,”对方和着他的声音轻声念道,“你需要知道,你要有自己的想法。”
——他能感觉到有人托着自己的手,向前,就像在触摸温暖的阳光。那个抱着他的人温柔地笑着,暖和的身体包裹着他微凉的手脚。她说:“有很多人认为‘新的’一定是‘坏的’,自己‘不知道的’一定‘都是错的’。但是我们桐桐一定不能这么想,你要勇敢,要坚强,要学会认知和分辨。”
——“我希望你不要放弃希望,不要随波逐流。我希望你心中充满火焰,眼里只有阳光。”
印桐缓慢地眨了下眼睛。
——他仿佛看见那片柔软的光晕里有谁认真地点了点头,他说:“好的。”
——“我会做到的,妈妈。”
那是很久以前,本该被他遗忘的记忆。
印桐坐在教室里,坐在Christie的位置上,他始终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却在这一刻清楚地意识到他必须要接着走下去。
他的记忆在一点点浮现,就好像一条条躲藏在河底的金鱼,它们穿梭在潋滟的波光里,仿佛下一刻就能露出曼妙的身影。
仿佛下一刻,他就能想起自己曾经经历了什么。
印桐抬起头,看向面前的少年。
他看上去就像一只居住在下水道里的幼虫,弱小可怜又令人作呕。他在前门外剩余的两个同伴甚至还掐着嗓子学着他的语气,y-in阳怪气地扭捏着,而后笑得前俯后仰,就像一群表情夸张的小丑。
——他们也确实装扮得像个小丑。
那些拥挤在门口的少年脸上带着纯白的、刻有笑脸的面具,手脚夸张地挥舞着,仿佛借此就能隐藏自己颤抖的肢体,装出一副毫无畏惧的英勇。
总有些人如此色厉内荏。
中央城那群衣食无忧的老学究们还研究过这个古怪的现状,他们说群体的服从会带来个体的遗失,人们在群体中更容易失去自我感觉,从而跟着群体意识毫无自觉地摇旗呐喊。
他们从未思考过那个所谓的群体意识是对是错,横竖喊多了,错的也就成了对的。这年头三人成虎以讹传讹早就不是什么新鲜事,人们嚷嚷着律法严苛,实际倘若哪天失去了律法,反倒可能不知道要怎么生活。
印桐看着自己面前的少年。
他是所有人中唯一一个没有带面具的,因而一颦一笑都清晰可见。他还在不停地道歉,一边道歉一边请求,看上去就像一个滑稽的演员。
“抱歉,您能,您能跟我们去一趟天台吗?”他又问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