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子见他坚持,想不明白地在心底摇了摇头。可即便不解,他看净涪佛身的脸色,也知道面前的这位僧人没有说谎。
挠了挠头,汉子端正脸色应道,“如果真能帮得上忙,师父放心,我一定尽力。”
净涪佛身笑着合掌,“多谢檀越。”
汉子不大好意思地嘿嘿笑了两声,眼睛又止不住地往屋里头瞥。每瞥得一眼,汉子的心里头就甜得像是浸着蜂蜜一样的,脸上的笑容又会趁机扩大一分。
自顾自地笑了一会儿之后,汉子才回过神来,连忙将净涪佛身往屋里请。
“诶,看我,我竟然都忘了……师父快请进……”
净涪佛身点头,也就跟在汉子后头抬脚往屋里走。
边走,汉子便跟他说他家才刚出生的那个红皮猴子一样的孩子。
“师父你不知道,我家那小子啊,那皮肤红的,就跟这山里颜色最艳的红花一样的,刚刚看了一眼,可将我也给吓到了……”
“但很快稳婆就跟我说了,这是正常的,每一个孩子刚出生时候都这样的,而且刚出生时候皮肤越红的孩子啊,长大了越好看,越壮实!”
“稳婆说了,我家那孩子以后恐怕会很了不得……”
“咳,照我说,了不得了得的都没关系,只要他能好好的,就好……”
这汉子一口一个“我家孩子”“我家孩子”的,说得简直是眉飞色舞、唾沫横飞,兴奋得意至极。
而也正因为这般,不过是从院子里到里屋的这一小段距离,净涪佛身和这汉子愣就说了足有一炷香的时间。
净涪佛身倒是没有不耐,跟在汉子身侧缓步走着听,还相当的认真。
汉子说完最后一句我家孩子的时候,他们两人终于站到了屋舍的门边。才刚推门入屋,汉子立时就紧闭上了嘴巴,几步抢到被所有人簇拥在正中央的那个大红襁褓,探着脑袋钻过去,边钻还边跟被他挤到一边抢占了空间的人低声嘟囔。
“喂喂喂,我说你们得了啊,这是我家的孩子,我家的!”
其他人见他回来,倒也确实让出路和空间来给汉子,但口头上却也还是半分不认,“我当然知道他是你家的,可你这不是出去了吗?我们这些当叔叔伯伯的来看看,有什么不行了?”
另一旁的人也趁着这个占理的机会开口帮衬道:“就是就是,你为什要摆出这么个态度?”
汉子“嘿嘿”两声,似乎是在装傻,可他的目光也真的就只是盯着那个襁褓里熟睡的小婴儿,咧着嘴笑得格外的开怀。
“木头,别跟我们装傻……”
哥几个兄弟趁着高兴,笑闹了一阵,直到那襁褓里的小婴儿无意识地动了动身体,才被时刻注意着他的汉子发现,低声提醒了几个兄弟一声。
这几个汉子也是当即就闭上了嘴巴,眼睛紧紧地盯着襁褓里的孩子,怕自己的一点呼吸声也吵到了孩子。
当然,被人注意着放轻了的呼吸声又能重到哪里去?
襁褓里的孩童小小地又动了动身体,眼睛继续闭着,竟又睡了过去。
汉子不敢抱,他怕自己手上力道没有个轻重,伤到了孩子,所以就只伸出手去小心而轻缓地拍了拍婴儿的襁褓,又悄悄地收了回来。
另一边厢将家里匆匆收拾过第一遍的木老娘急急从厨房里头奔出来,小心地将床上的婴儿连人带襁褓地抱起,又跟汉子低声说了几句,便抱着婴儿入了产房。
她这是要将孩子放回他娘身边呢。
汉子眼巴巴地看着自家老娘毫不犹豫地抱着襁褓入屋,直到他家老娘的身影消失在门帘里头,他才算是恋恋不舍地将目光拉回来了。
旁边几个汉子想要笑话他,却都被汉子给厚着脸皮承下了。
当其时,净涪佛身就站在门边处,注视着他们那边。
也是到了这个时候,汉子才似乎想到了什么,他竟忍不住惊叫了一声。
许是因为他下意识里还惦记着刚刚才被带入产房里的还在睡觉的孩子,那一声惊呼相当的怪异。
第一声的第一个音节调子起得有点高,但后头的每一个声音每一个调子,却都被锁着压着,强行给降了下来。
旁边的汉子们也被他忽然闹出来的这一出给吓着了,一个个心有余悸地往旁边瞥了好几眼。
这一瞥,自然就瞥见了站在那里的净涪佛身。
那木姓汉子才猛地转头望向早先净涪佛身所在的地方,见到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的净涪佛身,两三步赶到净涪佛身面前,“抱歉抱歉,师父,我刚才不是故意的,抱歉抱歉……”
见得木姓汉子这副模样,他侧旁的那几个汉子们心里也都是一突,面面相觑得一阵,就也走上前来,跟净涪佛身生涩地合掌躬身作拜后,望向木姓汉子问道:“这位师父是……”
被自家几个亲如兄弟的好友这么一提醒,木姓汉子似乎才意识到自己竟然犯了一个大错误。
是了,他竟然忘记了通报姓名。
他脸开始涨红,面色也很有几分羞愧。
不过即便如此,他也还是向前一步,跟净涪佛身合掌一拜,正式将他们两人在院门外头就该完成的来往给补全了。
“木树拜见师父,不知道师父你……”
净涪佛身笑了一笑,相当配合地合掌躬身还了一礼,“小僧净涪,见过木檀越。”
“净……净涪!”
净涪佛身的法号一报出去,顿时就惊呆了屋里的木树这几个壮年汉子,连同不知什么时候转了回来的木老爹和其他几个老汉都给愣住了。
虽然都是山里人家,但在山中生活,需要的东西也不比寻常百姓人家少。为了生活,也为了银钱,他们在山里猎到的猎物就会被交到山外的小镇里去,换取银钱回家来补贴家用。
而在外间行走得多了,又怎么会有人没有听说过净涪比丘?
可是听说归听说,也知道净涪比丘正满世界地寻找散落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他们甚至偶尔做梦的时候,也会梦见自己跟随在净涪比丘身侧,在竹海灵会上大杀四方,挫灭一个个同龄的天之骄子,站到竹海灵会巅峰,坐在魁首的位置……
“我……我没听错?”
“我刚刚好像听到……净涪?”
“是那个净涪吗?”
那稍有带上几分飘渺虚无的语气明白地就昭示了说话这些人心底的虚无和惊吓。
净涪佛身双掌轻轻一合,低唱一声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不过是一声平静普通的佛号声,却愣就是拉回了这屋子例外近十人的心思,也叫他们彻底地安静下来。
迎着一双双渴盼、期待又隐隐夹杂着几分羡慕的目光,净涪佛身答道:“正是小僧。”
当然,净涪佛身非常清楚,那些目光中隐隐泄露出去的羡慕并不真是冲着他来的,而是对着那个木树去的。
说起来,今日里的木树身上发生的事情也真的就是相当的好。
成亲三年多没有孩子,偏就今日里顺利平安地得了长子;往日里默默无闻,谁都不认识不知道他的人,偏就今日里被净涪比丘这样一个非常厉害的人寻上门来,事情传出去,日后还有谁不知掉他?
不患寡而患不均,尤其今日里木树的生活还和他们这些人没什么不同,可忽然来了一位威名赫赫的净涪比丘,直接就将他扒拉了出去……
如何又叫他们不羡慕?
羡慕本来是没有什么问题的。谁都能羡慕别人,毕竟总有些东西,是你缺了,但旁人却唾手就能得到的。可当那单纯的羡慕渐渐染上颜色,已经有向着别的东西转变的趋势了呢?
就例如——嫉妒?
当然,他们这些人其实也很羡慕净涪,但净涪和他们这些人之间的差距太大了,大到一眼看过去都会头昏眼花,他们这些人又怎么能将自己强行拉拔上去,跟强者相提并论?
净涪佛身一眼便看得清楚的事情,落到木树头上,想要看清楚这些,却实在是为难。
不过木树到底和他们从小一起长大的,大家都熟,而且是熟到撅起屁股就知道他要拉什么屎的地步,所以木树很快也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而木树一旦留心,凭他自己的手段和能力,这些人想要瞒得过他去,却是很难的。
那一顷刻间,木树几乎都不知道自己心里头是个什么滋味了。
他只知道自己舌尖的味道都是酸的。
这些,可都是他的兄弟们啊……
心里苦笑了一下之后,木树脸上神色却没有如何变化。
他回头跟几位朋友打趣了一番,等他们胸中的羡慕渐渐地停下转变之后,木树才重新转回头来,望见净涪佛身,问道:“净涪师父,你先前说要找我帮忙是?”
净涪佛身瞥了一眼木树,顺带将木树侧旁所有人的神色变化统都收归眼底。
木树想到的东西,几位汉子也都或早或慢地想到了。那一顷刻间,那几人身上显露出来的情绪变化,叫净涪佛身将目光收回来的时候看了木树一眼。
不过既然木树将这件事当这他们的面跟净涪佛身说起,想来也应该是有准备了的,端就看他自己怎么处理而已。
怎么处理?
木树也正拿这个问题问自己,连净涪佛身要找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或许就在他家这个认知的喜悦都给压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