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虽然天资过人,但年岁太小,在我身边终究只学到皮毛。每个王朝都有自己的命数,当年秦国龙运当头,留侯在博浪沙作法用上百斤的铁锤击杀始皇帝都不中,他可是最终飞升成功、位列仙班的真人——南宋气数已尽,无论是谁都无法扶大厦于将倾。元朝也有自己的国运,若你肯好好在我身边修炼,达成我的修为,百年后自然也能看见元朝倾覆的那r.ì……唉!妇人见他神态,叹了一口气。
师父您总说,修真也好,其他侠道也罢,江湖人士的武功造诣是一代不如一代的,而且退步速度惊人。连温卯和蓝安都没有修成师父的修为,双双死去,我又怎么能活到几百岁呢!再说了,自夏商周以来,哪个朝代不是迟早要灭亡的,千百年后元朝的灭亡,又怎能和如今我们汉人自己匡扶家国相提并论!
延灵,你是我亲手养大的。你天赋很高,或许能陪我比任何人都更久的时光。就当报答为师的恩情,你留下来可好……
不,不对,师父。父母是必须爱孩子的,因为他们决定生育子女之前,子女并没有出生,自然谈不上幸或不幸,全是父母为了自己的长远幸福,出于自私自利的心态才将孩子带来人世,孩子并没有求他们给予生命。所以当父母的,天生必须爱护孩子,而孩子要不要爱父母,则视表现而定。你抱养我上山,是因为漫漫的修真之路,近乎永生却并没有飞升曙光的生命太过漫长和寂寞,希望我来陪你,是为了你自己好,不是吗?
可我是一个有血有r_ou_的活生生的人啊!我还那样年轻,本该成为一把利剑。可剑在土里埋得太久,就会生锈,就会死亡。我宁可下山去碰撞得头破血流,试一试自己的锋芒,也不愿像个活死人一般在方寸观与您了无生趣地虚度此生。
师父到底为什么不肯跟他下山呢?她抱残守缺,而且还那么严厉,那么苛刻。难道她不明白,一个人满身本领却全是屠龙之技,这恩泽本身就是一种莫大的痛苦吗?
啊,誓言,还有那个绝情的誓言。
临走之时,师父让他立誓:向她归还方寸观的鹤翎冠,决不能再回抱山,更不能对任何人提起山中的人事,否则她便废掉他的金丹,她绝对有这个本事。
“能倾覆城国的,不是只有你师父一人。”少年转动手中的《九鼎策》,“当年你不愿杀害慧肃,我以九鼎为条件你才动手。而只要配合《九鼎策》所记载的术法,你的王图霸业,指r.ì能成。”
“少宗主少年老成,是个女中豪杰。”延灵道人商量道,“我可以说服她。”
“谁要你说服她了?”少年道,“我偏要你杀了她。”
“她和慧肃不一样,她还是个孩子!”延灵道人拍案,叫道,“元朝建立以来,少林寺空前壮大,甚至诞生大量僧官。到了今r.ì,少林寺僧众多达二千余人,真是空前荒唐。这些酒r_ou_和尚,一个个都是朝廷鹰犬,慧肃的得意门生古岩普就,在家乡置庄开田,光仓库就有足足五十余间——”
少年不耐烦地打断他:“你杀我就给你,否则免谈,不要再说那些大道理。”
“我在抱山上有师弟师妹,”延灵道人痛心道,“三年来她和我极亲厚,就像我的妹妹一样!你为何总要诱惑我杀掉自己有感情的、最亲近之人?”
少年道:“真稀奇,你当年抛弃抱山散人时,可曾有一丝悔悟?如今落得孑然一身,就当报应呗。”
延灵道人刚要发怒,少年道:“你要逐鹿江山,本就不该有软肋。”
延灵道人将j.īng_神集中到那轻轻转动的书本上。
真的不能再杀人了吗?
是的。
再杀最后一个也不行?
是的。
可这是为了家国同胞……
少宗主说得没错,如今汉人过得很好!算了,全都算了。
那我就这样默默地以客卿身份度过一生?
是的,是的,是的!
可如果他命该志向难伸,上天又为何要派这名少年来为自己指点迷津?为何要让他得到九鼎?为何又将《九鼎策》送到他面前……
延灵道人仰头望天,早已泪流满面。
他天人j_iao战,十分痛楚,却不知自己这番受尽煎熬的神态,看得那少年满心欢喜。
“好。”他哽咽着说,“三r.ì之后,少宗主必死,到时你将《九鼎策》给我。”
说完抱头痛哭起来:“这一年来,我每晚都睡不着觉,昨夜还梦见义兄找我索命!”
“那也没办法嘛,”少年懒洋洋地安慰他,“谁叫你我密谈时,我不小心发出动静被他察觉跟踪,听见你就是一年来作恶多端的那个大恶人?”
这少年每每诱惑他行差踏错,总是开出他无法抵挡的巨大诱惑,而且从不食言,一手j_iao钱一手j_iao货。
他原本好端端的正道大侠,和魔鬼做j_iao易,以为能全身而退,却深陷污泥,过得十分痛苦。
他在山上只有几位同门相伴,本觉得十分单调,可自打遇见这少年,他虽然身处茫茫人海之中,但身边之人总是被他亲手杀死,以致如今他稍对谁有结j_iao之意就先把自己吓个半死,竟是比山中岁月更加寂寞孤苦。
师尊啊师尊,您的孤独还能怨徒儿,而徒儿的孤独,又能去怨谁?
少年一副自负而孤僻的神态,将头上斗笠的黑纱重新放下,转身欲走。
“你是窝阔台汗国皇室的后人吗?”延灵道人突然在他背后问。
青衣少年一怔:“什么窝阔台汗国?”
“蒙古四大汗国之一你都不知道?成吉思汗传国给三子窝阔台。”延灵道人面沉如水,“十年前,武宗海山同室Cào戈,与察合台汗国瓜分了窝阔台汗国,这个国家从此灭亡。”
“等等!你以为我是那种想着复兴故国的亡国遗老?” 少年瞪大了眼,“我难道长得不像汉人吗?”
延灵道人默认了,他一直是如此揣测这名少年的来历:“可你到底是谁……”
“我说过,你可以叫我胡古月。”少年冷笑着扔下一句话,渐行渐远。
见他毫无停下脚步的意思,延灵道人喃喃道:“但天下之大,并没听过什么胡氏啊……”
胡古月还是没有停步。
三r.ì后温氏少宗主被人离奇杀害,死前没有反抗,定是信任的熟人所为。那夜胡古月如约而来,因为太过悲痛,又因为太过激动,延灵道人着了道,被这名十六岁的黄口小儿击倒,不仅没有得到《九鼎策》,反而连九鼎都不翼而飞,从此之后近半年,胡古月如人间蒸发。
延灵道人大受刺激,在惊、怒、悔、惧等多种情绪j_iao加中,度过了生不如死的小半年,期间因丧女之痛而一病不起的温氏宗主,在生命垂危之际依旧对他礼遇有加。在岐山温氏他每多呆一r.ì,心中的悔恨就更多一分。
他终于开始后悔下山,他想回到抱山散人身边,如倦鸟归巢,可惜那只是一个毕生无法实现的美梦了。
为什么人在年少之时,总是不懂得珍惜。
温氏宗主临终前托孤,将不成器的大儿子立为宗主,拜同岁的延灵道人为亚父,留下秘嘱若新主不服,延灵道人可取而代之。
延灵道人悔不当初,一夜之间大彻大悟,动手削发明志,洗心革面投身侠道。
他原本可以开始崭新的人生。
直到胡古月在百家清谈会上现身,南yá-ng胡氏登上仙门舞台。新任的温宗主本就对延灵道人视若生父,听闻曾经要夺走他宗主宝座的妹妹是延灵道人杀的,更是一味偏袒。延灵道人将他那副嘴脸看在眼中,只觉得心如刀割。
胡古月已将延灵道人折磨透了,没有再留活口的道理,拔出一旁聂氏宗主的佩刀,直接将延灵道人乱刀砍死。
死前延灵道人对他破口大骂,一世英名,毁于旦夕。
“吾悔当初不听师尊言!”这是他死前最后一句完整的话。胡古月刀法刁钻,刀刀让他承受锥心之痛,是典型的不得善终的惨死。
他死前连呼三声“悔!悔!悔!”,可是悔什么呢?图谋虚无的王道,背弃原本宁静喜乐的隐士生活,残杀了无数亲朋无辜的生命?无人知晓。
但被后悔包裹的人,注定是极端痛苦的。无论他后悔什么,总之他后悔自己下山了。
胡古月将刀丢回给傻眼的聂氏宗主,转身离去时,唇角带着甜蜜的笑容。
—二十五年前—
“魏哥哥,你看看我和无羡啊!”
大明洪武十四年,时维辛酉,岁属肖j-i。夜猎归来的山林古道上,俊美男子牵着一头毛驴,驴背上盘腿坐着一名怀抱幼儿的黑裙美妇。
男子柔声应道:“好。”
“无羡也能盘腿坐在驴背上啦。”妇人乌黑的发髻中系着鲜红发带,笑得神采飞扬,有寻常女子难以企及的潇洒英气,她五官明艳动人,男人这么朝她一看,便再也移不开目光,“无羡,快给爹爹表演一个。”
说完她便松开了扶着的双手,驴背上的男童立刻一脸发懵地往地上倒栽葱——他爹身手极快地将孩子捞起来,架在脖子上,男童十分机灵,双手一扑,搂住男人的头。
“魏哥哥好俊的功夫呀,”女子热烈地拍手道,“藏色散人多谢魏大侠救子之恩!”
“不要老这样玩孩子,”男人正色道,“摔坏了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