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在认真辩论法题,争论得几乎脸红颈脖的诸位禅师和尚陡然听得耳边“噌”的一声轻响,不由得齐齐转过头来,看着安静坐在末座的那一个小沙弥。
小沙弥此刻结跏趺坐,头顶挂起一片功德金光,功德金光之后又有一层如水一样通透明净的紫色光芒披散流转。他头顶那一尊盘膝端坐的佛陀虚影如今眉眼间的煞气戾气统统隐去,只留一片清净祥和。他身后那座九层宝塔那一直凝结缠绕的戾气怨毒被这流转周身的清净祥和气息渲染,竟然也慢慢地消解淡化。
如今坐在这小灵山山巅上的僧侣除了恒真僧人那一个还未开悟的,哪一个不是境界高远的大德禅师,如今见了净涪的样子,哪里还不知道他此时的情况?遂都脸带喜色,各自低语了几句,便收了声音静静地看着。
窥见本心,于佛修而言,实乃一个大提升。如何不会凝结舍利子?
果不其然,就见净涪头顶冲出一片堂皇宏大的佛光,佛光在佛陀虚影手中汇聚,不过刹那,便凝结成一颗滚圆金璨的舍利子。
净涪头顶那虚淡的佛陀看着手中出现的舍利子,不由得带起几分笑意,手抬起轻轻一推,便将那颗舍利子送入了净涪r_ou_身。净涪r_ou_身上金色佛光一闪即灭,待到净涪身上的金色佛光黯淡下来,他身后那一座九层宝塔却陡然炸起一片刺眼金光。金光堂堂皇皇,沿着宝塔一层一层冲上第六层宝塔,将这一层宝塔里的所有怨气戾气冲刷涤荡。
不过瞬息间的功夫,这一整层y-in暗森冷的宝塔就化作了一层金碧辉煌的佛塔。
宝塔陡然往上飞起,飘落在佛陀的手上,被佛陀托在双掌中。
这一阵变化兔起鹘落,快得简直让人目不暇接。当然,即使这变化发生得再突然再快速,也逃不开诸位禅师和尚乃至罗汉金刚的眼睛。场中众人,唯一一个被晃花了眼睛的,也就只有恒真僧人一个罢了。
恒真僧人目光一眨不眨地看着那个被金色佛光簇拥着盘膝端坐在净涪头顶的和净涪面目很有几分相似的佛陀,不由得握紧了手。
这就是,佛陀吗?
净涪又突破了!
清笃和清显等一应禅师相互对视一眼,齐齐无声一笑。
说实话,突破确实是好事,但净涪在这个时候在这些大德大能面前突破,对他而言,却未必就是好事。
第97章 千佛法会(八)
须知,净涪如今可是佛魔双修,而且从来都是齐头并进。每当新的一颗舍利子凝成,那离新的魔珠成形也就不会远了。而正如舍利子凝成的那一刻,净涪身上会有异像一样,魔珠成形也必定会出现异像。
可此时净涪就在景浩界佛门祖庭天静寺的小灵山上,他的周围都是佛门的大德禅师,上首还坐着一众罗汉金刚。别说在这时这地儿凝结魔珠,但凡净涪敢放出一缕魔气,他也绝无翻身之地!
眼见着净涪心中种种杂念被荡开,又在金色佛光之外沸腾一般翻滚,即将汇聚成新的魔珠,突破魔道境界,可净涪却还处于无边空明之境中,全部心神地浸 y- ín 在大彻大悟的明悟之中,压根没有注意到自己身上的变化,更无从压制魔道的突破。
净涪命悬一线。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魔气积蓄到了极致,眼看着就要彻底爆发,而净涪却还是没有任何动作,他就那样盘膝端坐着,神态安然,仿若千古不易的石像。没有人特意压制,魔气已经扩张到了极点,就像天空中已经放飞至尽头的风筝,只要稍稍用力,就会撕裂崩断。
但预料中的那破碎“噼啪”声并未响起,整个空间安静得完全没有声响,但识海中却似乎响起了一阵轻微的轰隆声。那轰隆声的源头,正是此刻被净涪捧在手心闪烁着幽寂暗光的黑色魔珠。
那魔珠里,一个虚淡人影若隐若现。
明明正与佛身对峙抗衡,明明正被那罩定宝珠的紫色无量智慧光牢牢压制,甚至他明明和本尊各自忌惮相互防备,但这最为危急的时候,却还是他出面镇压。
话说,此时也就只有他能够镇压得住这即将突破的魔气了。
魔身自魔珠中显出身形,放在身前的双手里托着一个虚淡的珠影。
魔身浮现,整个识海肆意铺展张扬的魔气顿时哑火,瑟瑟抖抖地匍匐在他的座下,一动不动。
魔身只是直直地望着手上的那颗虚淡珠影。他只将手上的宝珠往上托了一下,底下那些臣服的魔气就毫无抵抗之力地化作一道道墨黑气流,流入那一颗虚淡的珠影中。
魔身收起宝珠,看了一眼被扫空了魔气显得空荡辽阔的识海,再次无声无息地隐去。
这一切变化的发生没有丝毫掩饰,但净涪却还是一无所知。他甚至连他自己都已经忘记了,只是在一遍遍地问着自己。
我即佛。佛果是佛,智慧是佛,行者是佛,那么,什么又是我?我是谁?
我的r_ou_身是我,我的神魂是我,当我的r_ou_身和神魂相合之后,我还是我?昔日皇甫成是我,今日净涪是我,明日的我又是谁?
净涪一直叩问着自己,竟然有了疯魔的迹象。但饶是如此,净涪也从这疯魔一样的自问中察觉到了轮回的玄妙。
昔日的皇甫成是我,今日的皇甫成却不是我,今日的我是净涪。那么昔日的皇甫成和今日的皇甫成不同的是什么?昔日的皇甫成和今日的净涪相同的地方又是什么?
他在生死的轮回中走过了一遭,r_ou_身变换,那神魂不也不同?
方今之时,皇甫成不是他的名,昔日之时,净涪不是他的名,那么将来之日,他的名又是什么?
疑窦太多太繁,净涪简直是将他自己绕了进去,在那成堆的疑问里绕得头昏脑胀,却还是咬牙硬撑,想要在这乱麻一样的线团中找出一个线头,让他能够暂时脱出这一场无休无尽的战场。
到了这个时候,净涪就是再傻也能看出他自己这是走了岔路。这条岔路几乎能让他从天南走到天北,甚至能让他走上一辈子也走不到目的地。可就算他看出来了,那又如何?现在的净涪绝对不能停下来。一旦他停下来,不往前走,那这些几乎能撑爆他脑袋的疑问就能真的撑爆他的脑袋。
清显禅师看着净涪,眉头越皱越紧,几乎堆积成一座座厚重的山峦。他往身边的清笃禅师送去一道传音:“师兄,净涪他这是?”
清笃禅师脸上也早已没了笑意,甚至没有往日的轻松,脸色难得的严肃到y-in沉,他还了一道传音道:“恐怕是了。”
清显禅师当下就急了,他道:“师兄!”
清笃禅师摇了摇头,“这已经不是你我能够c-h-a手的了。”
“难道……”清显禅师看着清笃禅师,脸上是浓浓的不赞同,“难道我们就只能眼看着?”
清笃禅师皱着眉头看了净涪很久,又闭上眼睛细细感知了一回,才睁开眼睛犹疑地沉吟:“你我不能c-h-a手,不代表祖师们做不到。但问题是,净涪他现下真的是陷入迷障中了?他真的不是正在定境中参悟?我等c-h-a手会不会坏了他的机缘?”
这么一连串的问题数落下来,清显禅师也冷静下来了。现下他们摸不清净涪的境况,可谓进退维谷,难以定计。
“那我们该怎么办?”
附近妙音寺的禅师和尚也都听得这些传音,也是左右为难。
清笃禅师扫了一眼左右的同门师兄弟,又看了一眼如今闭目端坐莲台脸上颇有几分挣扎的净涪,一咬牙,下得莲台冲着上首的莲台拜倒在地。
“弟子清笃,求请诸位祖师指点。”
几乎是清笃禅师走下莲台的那一刻,清见、清恒和清显等禅师就已经明白他的意图了。
清显等一众妙音寺的禅师对视一眼,也都下得莲台,向着上首拜倒求道:“弟子清显/……,求请诸位祖师指点。”
清见禅师看了清恒禅师一眼,清恒禅师低垂眉眼,避开清见禅师的目光,也下得莲台去,拜倒在地上。
“弟子清恒,求请诸位祖师指点。”
一众禅师和尚静静拜服在地,一动不动。
上首的慧真罗汉等见识广阔,早早便已朝出端倪,俱都皱起了眉头。
其中一位罗汉问慧真罗汉道:“师兄,这竟真的是迷障?”
慧真罗汉看着净涪的方向点了点头。
得了慧真罗汉点头,上首所有的罗汉金刚看着净涪的目光更加不对了。又有一位罗汉低声道:“借一句话头,发起疑情,专精参究。这不是禅宗他们的手段呢吗?”
所有登临西天佛国的罗汉金刚都知道,他们景浩界佛门修持方法就是执持一句佛号,心心不异,念念不忘,然后能所两忘,证入一心不乱。依照这种修持手段,他们应当被归入净土宗一脉。但像净涪这样,借一句话头,发起疑情,专精参究,将自己逼得无路可走,无理可究,乃至到山穷水尽的手段,却分明是禅宗。
想到这里,另有一位金刚不由低叹道:“怪道这小沙弥能得《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可是禅宗的根本佛典之一。
慧真罗汉扫了一眼虔诚拜倒在地的诸位禅师和尚,又看了一眼净涪,道:“他确实与禅宗有缘。”
他这话语气太淡,仿佛只是单纯的不掺杂其他的定论而已,却听得在场的诸位罗汉金刚齐齐一惊,摸不透他的心思。
景浩界自佛门开辟以来,可都是走的净土宗法门,哪料想得到,到了今日,居然会有一个年轻沙弥走出一条禅宗的路来?
其实也不是料想不到的,修持法门的分歧,早在圆微那弟子之前就已经出现,能拖到现在才有一个苗头出现,也着实算是他们这位师兄手段了得了。就是不知道,现下这个苗头出现之后,他们的这位师兄又会选择什么手段来处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