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自褡裢中取出一个木质小佛像。佛像中,一道气息渐渐飘起,脱出。随着气息脱出,原本庄严有神的佛像立时便成了一个普通平凡的小木像。
净涪接过那道气息,向着圆微伸出手。
圆微看着那道本来属于自己但已经被他送给净涪,现下还是一如当初纯粹的气息,微微有些愣神。
他其实没有想到过,这个叫做净涪的小沙弥要将自己曾经交给他的气息返还给他。他更加没有想过,这道要返还给他的气息,居然还是这般纯粹,纯粹到毫无杂质。
然而他清楚,如果他收回这道气息,那他就能再多支撑一段时间。这多出来的一段时间,或许能够让他看见那一个光明辉煌的未来。
圆微看着这道气息,想起现下就在寺中的二祖降世法身,又想起因为他的入世而变得一片混沌的未来,有那么一霎那,他想抬手接过。
他也以为自己的手已经抬起,但圆微发现,那仅仅只是一个错觉。
圆微在心底笑了一下,眼神还是没有半点波动,他摇了摇头,没去接净涪手中的那道气息,而是站到净涪身边,与他一同俯视着山下寺庙。
“我给了你的,你且收下。”
“未来混沌不明,多留一个手段,日后或许就能多出一点生机。”
“如果最后,你胜了,请给天静寺留下一份传承。”
净涪一步步走下石阶,耳边还有着圆微祖师的声音在回响。
其实他们都清楚,依照那位二祖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x_ing情,圆微这番动作,在他眼里,形同背叛。
就算现下净涪还没有被他划分到敌对一方,甚至能被他归为好人一类,但到了日后,这些统统都是无用。
凡阻他道者,都是敌对。凡与他敌对者,都是敌人!凡敌人者,不降,则杀无赦。
别跟那位祖师说杀生犯戒,真要惩戒,真要毁掉一个人,除了杀伐,多的是手段。
那位二祖知道,净涪知道,甚至连圆微也都清楚。
净涪这一次没有回头,他一步步走下石阶。直至往回拐,转入一条小道,净涪才没再感知到圆微的视线。
事实上,对于圆微的选择,换一个真正年少的单纯小沙弥来,或许会为之感激涕零,为之感慨动容。但现下站在这里的是净涪,所以圆微这番选择之下的权衡,他洞若观火。
圆微为天静寺八代祖师,执掌天静寺多年,尤其是在他执掌天静寺期间,佛门各种修持理念萌发,相互碰撞交流,虽然当时的圆微对这种情况选择了压制,但这么多年冷眼旁观下来,现下的他又怎么还会是当年的他?
最明显的,他对二祖的决断并不认同。可他身为天静寺八代祖师,二祖的衣钵传承者,他注定了站在天静寺的立场上。
正如他所说,未来已经被搅成了一滩浑水,入局了的二祖已经没有办法站在岸上旁观,他根本看不明白这一场正在酝酿的风波到最后谁胜谁负。他只能两方下注。
他说‘未来混沌不明,多留一个手段,日后或许就能多出一点生机’,这句话,是告诫净涪多做准备,但何尝又不是在说天静寺?
如果二祖胜了,那天静寺又将有一场大兴,有他这一道气息加护,算上清恒,再算上世尊的震慑力,净涪到最后无论如何都能保住一条x_ing命。如此,他作为佛门长辈,哪怕会被二祖迁怒,但到底也尽了份,便也就无愧于心了。
而如果最后胜利的是净涪,便如他所说,‘请给天静寺留下一份传承’。他加上清恒,再如何,天静寺还是能保留一份元气。如此,他作为天静寺八代祖师,也同样无愧于心,无愧于天静寺历代祖师。
这就是圆微,这就是天静寺八代祖师,即便早已身陨,只留下一道模糊神魂,也能谋算至此。
净涪摇了摇头,唇边勾起一个弧度,推开院门踏入禅院。
他才刚在法堂里坐下,院门外就响起了叩门声。净涪走出屋外,便见净栋站在院门边上,正抬头往这边望来。
净涪走到院门边,合十弯腰行了一礼,将净栋迎入屋中。
净栋在蒲团上落座,看了看净涪,便自自己的褡裢中取出两个木盒来。
他先是一整脸色,接着双手捧起其中一个木盒,郑重地递向净涪。
“师尊闭关之前叮嘱我将这个交给师弟。”
净涪弯腰双手接过。
净栋又是板着脸,挺直腰身沉声道:“师尊有训诫,师弟且听。”
净涪垂下眼睑,静声细听。
“你归去后,需恭谨修持,勤慎修习……”
净涪只听着开头,便已经知道了清恒禅师的选择。他心中生出一二分感念,面上却肃颜严谨。待到净栋传话完毕,他转过身,向着清恒禅师禅院的方向慎重一拜。
净栋看着,眼中带出几分柔和,又拿过另一个木盒,随手递给净涪。
“师弟归去,且安心修行,日后我等师兄弟还有相见之时。”
真要说交情,净栋和净涪还真是没有多少。但净栋作为大师兄,也确实是将净涪这个小师弟放在心上的。所以虽然这话硬邦邦的,但净涪也还是能听出这里头的情分。
他点了点头。
净栋又坐了一会,才在净涪的礼送下离开了小院。
因为净涪是这六分寺中最后出关的那一个,所以为了等待净涪,妙音寺一众僧人可谓是最后离开天静寺的那一拨。而即便是到了净涪归去的那一日,他也未曾见过恒真僧人的身影。
这和当日在小灵山山巅上的那个青年僧人不太相符……
净涪辞别了送行的净栋,跟在清显禅师身后,顺着天静寺长长的石阶往下,向着山门外走去。
第108章 路上重逢
暮色四合,倦鸟归巢,踏上归路的净涪一行人也在一处破庙里落脚。
净涪看了一眼被自己收拾妥当的堂屋,转身向着正要在蒲团上落座的众位师叔伯们合十一礼,便提了葫芦出门去。
早在决定在此处落脚之前,净涪就已经发现了距离这破庙不远的水源。
那是一条不大不小的溪流,因远离了人烟,又是在这山林之中,这溪流的水干净清澈得能照出人影来。
净涪拔开葫芦塞子,将葫芦沉入溪流中,汲取溪水。
别看净涪手中这葫芦体型不大,但净涪将这葫芦沉入溪水中足足半个时辰,也未见葫芦里的溪水溢出,甚至还在不紧不慢地流入葫芦中。
虽然葫芦还没有装满,但净涪却觉得现下葫芦里的水足够了,便提起葫芦,将葫芦带出溪水。
他本来微低了头,认真地看着葫芦,这会儿却转过头去,看着那被浓重暮色渐渐包阖的山林,只另一只手还在不紧不慢地将葫芦塞子塞上。
似乎是被净涪的视线惊住,山林里丝毫异常的声音都没有。
净涪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隐藏在暗处的那个目标,手上的葫芦却被随意地挂在了腰带上。
夜风吹过山林,枝叶婆娑;倦鸟掠过树枝,啼鸣声声;流水淌过溪石,涓涓作响。
这就是夜色里的山林,静默又喧嚣。
然而这样的山林里,此刻又莫名多了一份诡异的对峙的沉默。
在这一场无声的对峙中,谁也不知道谁会先败退。
可惜还没有等到分出结果,便又有一阵破空之声传来,这是又有人来了。
净涪待要转过头去看,却见那一片沉暗的暮色中,一道模糊的身影无声无息地走了出来。
那道身影自暮色中走出,却又像是行走在另一个空间一样,没有留下任何可以让人捕捉到的痕迹。光线穿透它的身体,空气在它体内流窜,没有影子,没有气味,甚至没有气息。
如果不是净涪r_ou_眼亲见,如果不是净涪灵觉不断提醒,净涪不会知道这里还会有另一个生物存在。
那是一只鹿,一只头顶鹿角闪耀着五色光华的幼年麋鹿。
净涪又仔细地看了它几眼,感觉很有几分眼熟。
那幼鹿自暮色中走出,一双紧紧盯着他的眼睛闪烁着纯挚的喜悦和哀求,全然不见当初净涪感知到的冷漠空无。
净涪眯着眼睛看了一会,也从记忆中翻找出了它的身影。
当年净涪自妙音寺中下山游历,在前往云庄的路上遇到过它和它的母亲,也曾经救过它母亲一次。没想到多年过去,他居然会在这里又碰到它。
嘈杂的声音自山林中响起,急切又烦躁,还带着骂骂咧咧的愤怒。
净涪无须侧耳细听,也能从这一众人中听出一个熟悉的声音。
苏城,当日被他随手救下的那个苏家旁支俗人。
没想到,这两人一鹿的,一别多年之后,居然在这里又遇上了。
“沈护,你看清楚了没有,那小鹿在哪里?”
“苏哥,我这不是正在看着吗?”
“我能不急吗?这都追了好几年了,剩下的鹿血也没多少了,还再找不到,那等我们手里的鹿血耗尽,就永远都别想抓到它了……”
净涪听了一会,又看见幼鹿身上一道深一道浅几乎层层叠叠的伤痕,又哪里还不明白?
这幼鹿似乎也认出他来了,居然不往外逃,甚至还走到他身边,拿着那遍体鳞伤的身体一下一下地蹭着他。
“呦呦呦……”
低低的鹿鸣声在这片寂静的山林中响起,却只在净涪耳边回荡,并未再往外传出。甚至连带着净涪的气息,也都一并被隐藏了起来。
破庙中,正在蒲团上静坐,准备进行晚课的诸位禅师忽然齐齐睁开眼来,相互对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