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家家主定了定神后,边抬眼仔细打量贺伟元的眉眼,边问道,“贺伟元,这姓氏,孩子……你可是我贺家人?”
贺伟元闭了闭眼睛,压下胸中那一刻爆蹿的怒火,冷下声音道,“小子普罗县贺伟元,不过一个无父无母七岁小儿,可高攀不起安岭贺家,请贺家主莫要说笑。”
贺家主听得那普罗县的名号,再看贺伟元的脸色,自己心里又琢磨过几圈,总算是将那一段事情翻了出来。
而当他想起那些事情的时候,一旁陪坐待客的贺家几个男丁也都想起来了。
他们面面相觑一阵,最后都将目光落向他们这一列最后头坐着的那个面色萎靡明显纵欲过度的中年男子身上。
再后头坐着的那些更年幼的贺家男丁或许还想不明白,但见前面的父辈难看的脸色,也都顺着他们的目光望向了最后的小叔。
被所有人目光注视着的那中年男子皱了皱眉头,却是理都不理家中的兄长叔侄,而是直直望着挺直背梁面向他父亲的那个七岁小儿。
贺伟元。
原来是他。
贺家家主脸色暗沉了下去,他长长叹了一声,“唉……原来是你啊。”
“元哥儿……”
贺伟元听到这声称呼,其实很想呼喝一声,让他别叫这么一个称呼。
但他到底忍了下来,没爆发。
贺家家主却注意到他的脸色,同时,他还注意着旁边净涪佛身和净羽沙弥两人的表情。
净涪佛身脸色不变,目光也无波动。但那位净羽沙弥……
他脸上的笑意已经淡了。
不,是一开始就没有的。
那似笑非笑的模样,看着人心都跳得惊且躁。
贺家家主心念急速转动,在电光火石间拿定了主意。
他又是长长地叹了一声,摇头道:“罢了罢了……”
“我早预想到会有今日,如今你找上门来,怕也是打听清楚了的。”
他将肩膀垮下去,红润的面色褪下,露出纸一样的苍白。这种苍白,在那一瞬间更显得他那满脸的皱纹和褐斑的可怕。
他仿佛散尽了全身力气一样佝偻着身体,深深地看了贺伟元一眼,问道:“伟元,不论你想要什么,想做什么,我贺家都答应你。毕竟,这都是我们欠你的。”
坐在最后一位的中年男子听得这话,面无表情。
他像是看戏一样淡淡地看过贺家家主,又瞥了一眼贺伟元,之后就垂下目光,看着自己脚尖前面的那一点地方,仿佛那地儿有着什么他无法拒绝的宝贝一样的。
贺伟元虽然年纪小,但他不傻,还很聪明,自然知道这时候贺家家主那看似愧疚无比任他予取予求的模样背后,并不真的是出于愧疚,想要赔偿,而是因为他、他们贺家,碍着净涪师父和净羽老师,才不得不低头而已。
贺伟元深深吸了几口气,放下了先前想的要他、他们贺家给他爹娘赔礼道歉的打算。
赔什么礼?道什么歉?
他们根本就没觉得他们做错了什么,没觉得他们需要道歉,他能借着净涪师父和净羽老师的势强迫他们低头认错又如何?只是得一个面上的姿态,得几句苍白无力的言语,能真正告慰得了他爹娘的在天之灵?
污了他爹娘坟前那清白地儿才是真!
贺伟元抿了抿唇,“我要你们将我爹的尸骨还给我!我要你们血债血偿!”
贺家家主沉默了半日,眼角余光不住转过净涪佛身和净羽沙弥身上,但始终没从他们面上找到半点和软和松动,只能在心底叹了一口气,真正地垮下肩腰去,“……可以。”
侧旁旁听的那些贺家男丁俱都瞪大了眼睛看着贺家家主,惊得都没有了言语。
这个时候,倒还是那个被自己父亲宣判了死刑的中年男子笑了一声,抬头看着贺伟元,开口的时候目光清冽,语言清淡,“可以,我将命还给你。”
他这话一出,一整个屋子里坐着的人都转了目光过来看他。那眼神,比方才他们听说贺家家主答应贺伟元的要求时候更加震骇。
都已经到了不敢置信的地步了。
事实上,他们也真的是没想到,他们家这个自几年前开始就纵情声色、荒唐无比的小弟/小叔,居然会闹都不闹,直接就开口答应了贺伟元的要求。
他到底知不知道,这不是别的什么人邀请他去画舫喝茶饮酒,而是要他的命!
要他的命啊!
他疯了不成?这么容易就答应!
不说贺家的那些人,就是贺伟元也都觉得惊讶。
他第一次正眼望向那个中年男子。
那男子的眉和眼,隐隐有几分熟悉的感觉,但他眼底晕开的血丝,眉间散淡的光泽,却又都告诉他,这不是一个行事正派的人。
中年男子看见他的目光,淡淡地说了一句道,“就是因为我跟你父亲有些像,他们才想出了那么个折儿。”
他说了这么一句话,就不看贺伟元了,而是转了目光过去,看着坐在对面的净涪佛身和净羽沙弥。
净涪佛身看着这惊了一堂人的中年男子,面上散出了点悲悯,也多了点笑意。
他对着他点了点头。
那中年男子笑了一下,站起身,合掌向着净涪佛身拜了拜,垂眼道:“贺泰宁见过净涪师父,叫净涪师父为了我这事走上一趟,泰宁心中有愧。”
净涪佛身摇了摇头,也站起身来,给贺泰宁回了一礼。
净羽沙弥在侧旁看着,脸色一动,却是稍稍皱了眉头。
他在这个贺泰宁的身上,看到了几分他自己的影子。
这人其实也该是个惯来独行的人,但他被世事、被世人牵绊住了……
或许,这个人在贺宏举替他死之前,就已经散了心志,先前活着的都只是皮囊。而直到现在,到了这个时候,他的心志才恢复了一点,显出他几分光彩来。
真是可惜,若能更早一点见到他,他该是能得一个好友的。但现在……
都已经晚了。
净羽沙弥在心里叹了一声,却站起身来,先合掌和贺泰宁拜了一拜。
贺泰宁愣了一愣,才转身与净与沙弥回了一礼。
他没有说话,仿佛也已经不想再说话。
和两位到来的僧人正式礼见过后,贺泰宁再不看向其他人,只望定贺伟元,半响后,他道:“你爹的尸骸只剩下骨灰了,你若还要的话,就跟我来吧。”
听他这话,他爹的尸骸莫不是他帮着张罗收殓的?
贺泰宁迎着贺伟元惊疑的目光,没再说话,转身就往正屋外走。他才刚往前走出两步,后头就有两声凄凉的呼声哀哀唤他,“爹……”
他脚步停了一下,却没回头看他的两个儿子抬脚继续往前走。
贺伟元没急着跟上,他站定在原地,循着声音望向后头,正正望见两张哭得凄惨的脸庞。
这两张面庞都带着孩童的稚气,还没有长大成人,都还只是两个孩子,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孩子……
贺伟元看着他们,脚步有些重。
但半响后,他撇开脸,转过身,也抬起脚步跟了上去。
贺泰宁正站在外头门廊侧旁的地方上抬头望天,像是在等他,又像是在收拾整理着他自己的情绪。
听到脚步声后,他回头看过来。
贺伟元也抬头望着他。
贺伟元现在不过七岁,年纪小不说,这些年过的又是食不饱腹的日子,身量本就不高,而贺泰宁却是一个成年的、锦衣玉食的望族公子,他们两人之间的身量差距可想而知。
所以贺伟元这一抬头,就正正望入了低头看他的贺泰宁的眼底。
那双眼里,有些红晕。
不是因为纵情声色而衍出的血丝,而是压抑胸腔情绪而带出的红晕。
贺伟元停下脚步,没再靠近,但他也没想说些什么。
该说的想说的,贺泰宁先前都在正屋里说完了,现在贺泰宁也同样不想再说些什么。所以他只是简单地对他点点头,简单地说了一声,然后就简单地抬脚在前头引路。
“走吧。”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让贺伟元有些怒,又有些哀。
这些怒和哀搅浑在一起,再牵扯出他先前的不解,浸得贺伟元心腔有些发疼。
他在原地站了一小会儿后,到底也跟了上去。
他跟在贺泰宁的身后,转过不知几扇门户、几条长廊,穿过不知多少花树,转入了一条小道。
走过这一条小道,尽头就是一座收拾得很是雅致的小院。
就在小院门口边上,站了一个管事打扮的老人。
那老年人面相有些古拙,举止看着也有点木讷,他就拄着一支拐杖守在院门边上,像很多很多年的日子一样。
见到这位老人,贺泰宁点点头,唤道:“乐叔。”
那被称作乐叔的管事拄着拐杖上前,躬身行了一礼,唤道:“小少爷。”
这乐叔的动作有点慢也有点抖,但贺泰宁没有伸手去扶他,因为乐叔也不需要人扶。
等到这乐叔站好之后,他又按着往常习惯一般吩咐了他几句。
而乐叔也都习惯地一一应声。
贺伟元站在他身后,没说话,也没催,目光在那乐叔身上转了又转。
将那些日常事情都说完之后,贺泰宁顿了一顿,跟他说道:“乐叔,今日之后,你就让你儿子带了你回去吧,好好歇着,也享些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