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四十九
甲初把人安置在最近的县府衙门。
大夫给韩衡包扎时他已经坐不住了,浑浑噩噩的脑子稍微清醒了一点。这里所有人都不会对庄灵的伤势坐视,他们会竭尽全力抢回他一条命。
焦急等待的时候,韩衡脑子里全是两人被困在地下的画面,那些画面里没有图像,只有声音。
也许当时神经太过紧绷,竟然每一个细节,都清晰的印刻在他脑子里,回忆丝丝分明。
现在想来,当时庄灵不是因为一点也不担心没法获救才有闲情逸致非得软声求着韩衡跟他磨枪,而是因为这可以转移难以忽视的痛感。
他一定是已经忍耐到了极致。
“好了。”大夫甫一起身,韩衡即刻站了起来,他还有点站不来,双腿传来难以忽视的酸痛和麻痹感。
“腿部受到的压迫太久,血行不畅,最好多休息,配合推拿才能尽快恢复灵便。”
韩衡摆了摆手,打断他:“现在不用,庄灵在哪个房间?”
大夫一脸为难。
“甲初呢?”韩衡不耐烦道,不顾一切扶着柜子和门框,摇摇晃晃撞向门边。
院子里十分空阔,不少下人端着托盘,鱼贯向其中一个房间,不断有人从那间屋子进出。
韩衡眼睛一亮。
但没走两步,他就弯下腰,两手艰难支撑在膝盖上方,使劲喘息,汗珠沾s-hi了他的额发。
“公子。”
韩衡吃力地抬起头,看见甲初走了上来,他猛地跳了起来,一把揪住甲初的前襟,伴随砰的一声巨响,把人掼在了门上。
“庄灵人呢?他人怎么样了?我现在要见他。”
甲初满头大汗,吃疼地攒紧眉,咳嗽两声道:“请来的三名大夫正在看诊,您现在最好别去,屋子里都是人,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韩衡丢开甲初,摇晃着往前走了两步,肩膀被甲初从后抓住了。
“撒手!”从地下被挖出来到现在,他一直头晕耳鸣,眼前发花。
这他妈是在医疗落后的古代,他根本没法相信那扇门后面的蒙古大夫能带来好消息。韩衡第一次体会到了绝望,他抬头望了一眼天,一只手搭在额头上,眼前一阵一阵发黑。
庄灵。
那么强硬霸道,从来都是他掌控别人生死,常年沙场磨砺出来的身躯比谁都高大魁梧有力,被人抬走时,就像个丧失生命力的破布娃娃。
应该是从他被老朱带离京城,庄灵就一路追击而来,而且他没法从京城带人。庄灵曾经说,一旦他动作稍大,就会被禀报给皇帝。伴君如伴虎,北朔的皇帝大概没学过用人不疑。
要是庄灵死了。
韩衡牙齿把嘴唇碾磨出血,挥开肩上的手,正要继续往前走,听见甲初的声音再次响起:“公子去了也帮不上忙,不如和我一块等。少主不会有事,他曾经左腰被敌人一剑贯穿,右胸中过箭,有一次急行军,三天三夜高烧也没夺走他的x_ing命。少主命大,大难不死之人,是天定之人,他不会这么容易死。”强打起精神的尾音却也微微发颤。
难耐的沉默充斥在韩衡和甲初之间。
“好,我在外面等,上哪儿等。你,你跟我一起。”韩衡声音颤抖,嘴皮淋漓挂着血迹,他没戴面具,面如恶鬼,直视甲初片刻。
甲初目光不曾有一点闪躲。
“就在少主房间隔壁等。”甲初眼睛里都是血丝,显然一夜未睡。
“好。”韩衡下了决心,两脚打架地往前走,甲初在他身后抬起手想扶他,又缓慢放下,不发一言地跟着韩衡。
到了房间里坐下,韩衡吸溜两下鼻子,茫然的视线盯向门口。
小厮和丫鬟们行色匆匆,捧着托盘从门口不断走过,他们走路很轻,一点声音也没有。
韩衡手揣在宽大的袍袖里,他换了干净的袍子,却没洗澡。他也没那个心情洗澡。
“弄点酒,要烈酒。”韩衡没看甲初。
甲初却担忧地注视他,半天没动身。
韩衡看了他一眼,“我不过去,你说得对,我什么忙也帮不上,不如在这里等。”
“那我去了。”甲初不放心地移开眼,跑着出门。他得快去快回,韩衡看着精神很不好,他真怕他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少主醒来会骂。
如果,少主能醒来。
甲初买酒回来,韩衡仍然一动不动坐着,姿势跟他离开时一模一样。
“用杯子还是碗?”甲初征询地问韩衡。
“不用,你弄开,我手没劲。”韩衡声音听上去格外平静,犹如沉甸甸明澈澈的湖水。
泥封拍开之后,韩衡抢过酒坛,脖子一仰,大口大口灌下的酒液争先恐后顺着脸颊流往下巴,顺着白皙细嫩的脖子流进胸膛。
浓烈辛辣的酒味无孔不入地冲击着韩衡的口腔和呼吸。
一坛喝完,他忍不住干呕起来,他一只手用力捂住嘴,硬是憋着没吐出来。
“开。”韩衡看着甲初手边另一坛酒。
甲初被他冰冷的眼神看得毛骨悚然,他一直以为韩衡是个文文弱弱的青年,想不到喝起酒来根本不要命,眼神和举动都透着一股狠劲。
“开啊!”韩衡猛然一声吼。
甲初犹豫着打开了另外一坛酒。
这一次韩衡没有一口喝干,他喝不动了,想吐,手指抠在酒坛边上,指尖触到冷冰冰的酒液。
韩衡忽然笑了起来,眼泪都笑出来了,他猛地一抽气,狠狠一擦鼻子。
“你喝。”酒坛被推到甲初面前。
甲初唯唯诺诺地接过去,喝了一小口,他竟有点不敢惹韩衡。
“还要多久啊?你去看看。”不愧是烈酒,辣嘴割喉咙,上头也很快,韩衡搭在桌面上的手指不自觉抽动着。
等甲初回来。
韩衡充满希望的眼神在甲初摇头时黯了下去。
他不满地抱怨道:“到底还要多久?”
“大夫也不清楚,只有等。要接骨,还要清除伤口上的泥沙碎布。”
“肯定很痛。”想到庄灵背后一片血r_ou_模糊的样子,韩衡心里一哆嗦,难以想象那得多痛。
“前些天少主太累了,现在睡得很沉,用了麻沸散,不会特别疼。”
“是吗?”韩衡轻飘飘地问。他没听见甲初的回答,也不想听什么回答,横竖是骗人,这能不疼吗?一个人的后背几乎被完全磨碎了,能不疼吗?哄傻逼呢?
从上午到傍晚,三个大夫总算从那间房里出来了,韩衡谨慎地问过医嘱,才敢进去。
屋里浓重的血腥味混杂着苦涩的药味,窗户不敢开得太大,以免过风。
床上趴着个人。
韩衡坐到床边,他浑身都没什么劲了,总算可以坐下来。
庄灵眼睛闭着,脸色仍然很难看,被子里透出的一截肩胛全是绷带,捞开一看,腿也上了夹板。韩衡没吊起来的那只手碰到庄灵的面颊,指甲盖蹭着他的脸,胡子拉碴的下巴。
庄灵的皮肤没那么烫了。埋在地下的时候这家伙说了那么多话骗他,当时他的体温比现在高,明明是发烧,却说就是那样。
也是他自己傻逼,这王八蛋说什么他都信。
韩衡咬住嘴唇,视野有点模糊。过了一会,他下巴传来s-hi润的凉意,韩衡茫然地凝视手指沾到的透明液体。
他哭了吗?
韩衡弯下腰,使劲在被子上蹭干脸,额头轻轻贴上庄灵的太阳x_u_e,他干燥的嘴唇碰了碰庄灵的脸,小心地抬起身。
甲初过来两次,都没能让韩衡回房休息,只好让他就在床边趴着,带来一床被子给韩衡盖。
好几天没好好睡过觉的韩衡,几乎一沾被子就睡着了,这一觉很沉,他醒来时,天已经亮了,薄亮的阳光在庄灵长长的睫毛上镀了一层银,庄重而圣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