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自然的声浪难以用语言形容,他是一种震天撼地的力量。在这幅璀璨画卷里,只有一个人,他神情平静,就像局外人一样保持着清醒,那就是魏一正。
韩衡的目光落在魏一正脸上。
魏一正长睫一颤,似有意又无意地扫过来,他吹着口哨的口唇流溢出仿佛神力一般的号召力,鸟儿的和鸣转眼间变了声调,一个音追着一个音往上窜,直至人类可以发出的声音极限,那音高还在继续往上,在到达会似闻者难受的临界点时,飞流直下。
一曲终了,殿内人人都是一脸茫然,浑然不知身在何处。
魏一正笑起来时眉眼弯到一起,就像两道月牙。
他口哨停下时,成千上万只鸟像来的时候一样,又展开双翅飞了出去,汇成长河,遥遥贯穿长空。
韩衡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奇技,虽然木染的读心,米幼的神速,贡克控制得不太娴熟的电击都很神奇,但终究不像这样收放自如地控制自然之力。
能够号令群鸟,这太让人惊讶了,能办到这种事的人,韩衡恰好听说过一个。
为了跟魏一正好好聊一会,韩衡屏退左右,这次,俩人一人一个黑陶杯,魏一正喝茶,韩衡喝水。
“你是南楚皇帝。”韩衡开门见山。
魏一正愣了愣,含笑摇了摇头,叹出一口气,“我不是什么皇帝,我现在是一介布衣,南楚已经不复存在了。”
“可你的子民都还在。”
魏一正目光尖锐地看向韩衡,“我不明白大人的意思,您是在劝说我行复国之举吗?”
韩衡一怔,傻了吧唧地问:“你想复国吗?”
魏一正顿了顿,仿佛在考量韩衡的话有几分认真,片刻后才轻轻吐露出两个字:“不想。”
“为什么?”在韩衡的认识里,这个世界没有一个上层不是随时想着天下大权,这是一个动荡的时代,谁都可能成为天下霸主,眼前这个人不仅曾经有一个国家的绝对权力,他还有号令百鸟的能力。
“因为我败了。成王败寇,愿赌服输。”魏一正以手指逗弄肩上的鸟,那鸟突然给了他的手指一口,鲜红血珠被他轻描淡写从指尖吮去。
也许这是一个皇帝的自尊。韩衡现在明白过来魏一正现身时那股微妙的雍容之气何来,他本来就是贵不可言的一国君主,即使他从那个位置下来,他从小的经历也还是会留在他的身上,这是岁月的痕迹。
韩衡随口跟他闲聊,得知魏一正原本叫做魏乾天,他印象里南楚是先被大梁打,打服气了才低头归降的。
“整个王室只有我一人活着,正因为我一个人活着,我终于可以只跟这些林中仙子在一起了。”魏一正凝视他肩头那只鸟的眼神充满爱意。
“你很喜欢鸟。”
“南楚皇宫有一片很小的林子,我的父皇爱在那里养鸟,树上挂满了鸟笼。我很小的时候,有一次放走了父亲爱重的一只鸟,差点被一顿马鞭抽死,”说这些话时,魏一正表情很是淡然,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当时我跟他吵了一架,我说他虽然养着那些鸟,但从来没有一只鸟是心甘情愿待在他准备的鸟笼里,不管他用多好的食物和水喂养它们都一样。”
这熊孩子,估计被揍得脑子不清醒了,这么说话他爹更要把他打个半死。韩衡心中暗道,他没有乱搭腔。
魏一正道:“当时南楚有个城池在闹械斗,激起上万人叛乱,父皇以为我在影- she -他的治国之策,一怒之下下令将我锁在一处偏僻的宫殿里。要不是他只有我一个儿子,估计那时候我就死了。这座宫殿邻近他养鸟的林子,我就是那个时候,开始胡乱吹口哨。我也不知道究竟为什么,好像我天生就知道应该怎么吹口哨,而鸟也天生就能听懂我的哨音。我心里想着什么事情,口哨就会随之变换。我当时还年幼,天天都在想,什么时候才能出去,父皇什么时候回来,但是没有人跟我说话,我就吹口哨,边想这些事情。过了几日,一天夜里,窗户突然特别响,我醒了之后,看见被子上落了一只鸟,它歪着小脑袋,精光四溢的眼珠就那么看着我,一瞬间福至心灵,我觉得它一定是想跟我说什么。我对着它摊开手掌,用哨声让它上来,它也一点儿都不怕我,我才怕得要死,怕它不会跳上来。当它跳到我的手上,我简直没法呼吸了。”
“然后你就发现你能用口哨跟鸟类说话了?”这也太神奇了,不过想想看同样是西班牙语,人家说的时候特别溜,韩衡听的时候跟他听鸟叫差不多也一个效果。
“当时还不知道,我还是对着它吹口哨,但是那会我只是朦朦胧胧觉得鸟能知道我在吹什么,因为有时候我觉得很寂寞,除了每天三餐有人送饭,没有一个人和我说话。我要是吹哨唤鸟,真的会有鸟来。但那天晚上,我吹的哨是问它为什么来。”魏一正停下了,眼神凝聚在韩衡的脸上,仿佛想透过韩衡的眼睛看到他的心里去,看他是否相信这段荒谬的叙述,“它叫了几声,从来没有鸟这么近,像说话一样对着我叫。那时候我突然就知道它的意思了,它说我的父皇在平叛时坠马伤重,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来,也许不会回来了。我被脑子里的声音吓坏了,想象一个国君,而且是我的父亲的死,这是大逆不道。我连忙就把它扔开,那只鸟被我抓住的时候根本没有意识到我会对它做什么,它身量不大,脑浆子却和人的血一样红。我看着它的爪子蜷缩起来,直到没有一点儿反应了,我才开始觉得后悔。”
魏一正眼圈微微发红,摸了摸肩上的鸟,那只鸟顺势跳到他的肩膀上,颤巍巍地向着肘弯移动。
“过了十天,父皇驾崩的消息传回京中,我的母妃和舅舅拥立我成了南楚新的皇帝。”魏一正垂眸看了一眼那只鸟。
听完韩衡背脊发凉,小孩往往最天真也最残忍,但这只鸟估计是魏一正一辈子的噩梦。而韩衡也不由自主想起了自己的梦,在那个火光漫天的梦里,天空里乌压压的都是鸟,遮天蔽日。
“国师大人,您怎么了?”魏一正手在韩衡面前晃了晃。
韩衡反手一摸,脸上都是冷汗。他不由得唾弃自己胆儿太小了,而且,他还不能证实他的梦境都会成真,起码到现在明帝也没有要让他打胎的意思。
“你……你的经历挺有意思,”韩衡干咳了一声,他还是觉得别扭,随口就说:“平时我这会要歇午觉,你明天这时候再来,不用放大招让我看鸟戏。御医现在不让我下床,你过来陪我说话就行了。”
魏一正告辞之后,云蓉从外面进来,一脸如临大敌,紧盯着韩衡的脸不放,“大人您脸色这么难看,”秀气的眉拧了一下,旋即带出怒容,“是不是那歌亡国之君跟大人您瞎说什么了?谁给他这么大的胆子,看奴婢不去收拾他!”言罢卷起袖子,露出两条白晃晃的细胳膊。
韩衡连忙把人叫住,瞪着她说:“方才还先生长先生短,再说,我是风吹就倒的样吗?我哪儿就脸色难看了,你把镜子给我拿过来。”
云蓉连忙拿来镜子,撇撇嘴:“大人您自己看,这不叫难看叫什么?”
韩衡手指轻摸着下巴,左右照照,把镜子推进云蓉怀里,“哪儿难看了,我就这么国色天香的,生病也是病西子。”
“西子?”云蓉一皱眉。
“就是绝色美人。”
云蓉眼角一弯,刚要张嘴说话,米幼来了。云蓉收敛起笑意,露出提防的眼神,虽只是一闪而过,因为韩衡一直在看她,恰好就看得一清二楚。
云蓉出去沏茶的时候,韩衡示意米幼坐到他的旁边。
“好几天没过来,你干什么去了?联系上丁穆他们了吗?”韩衡端着水,一边喝一边看着门口,看有没有人进来。
“大人,您现在身体如何了?”
“身体?”韩衡低头看了一眼肚子,“不能下床。”
“什么时候能下床?”
“不知道,御医说先养着,这就不知道要养到什么时候去,怎么?有事?”
米幼咬住下唇,吐息沉重,良久,他道:“什么时候您能下床了,什么时候我带您离开这儿。”
韩衡心头猛地一跳,想问清楚,余光瞥见门口云蓉走进来,米幼则从他的眼睛里看见云蓉走来,起身做了个拱手就辞去。
作者有话要说: 没了
第88章 八十八
好几天都没有访客,韩衡猜测米幼应该是在准备带他逃走。到底走不走,韩衡还没有想好,如果明帝根本不会威胁到这个孩子,天下之大,这里,可能是最有可能保住这肚子的地方。
天裔族生在大梁,长在大梁,每一任国师都是天裔族人,大梁国,是最可能清楚怎么能让天裔族的男人平安生产的地方。这几天喝药扎针泡药浴的,韩衡明显能感觉到一身畅快不少,虽然说除了必要,他基本上不能下床,但一身比之前有劲多了,肚子也不怎么闹腾,这都让韩衡放心了不少。
他唯一的担忧,还是那个梦。
梦里那个男人他没有看得太清楚,但服饰却是明帝无疑,基本他已经能确定,想要孩子命的人,就是明帝。
不知道那皇帝伪装太好,还是他现在还没动拿掉孩子的念头,又或者,那个梦不过是个梦。这也不是没有过,穿越之后,他也做过那种根本没有实现的梦。有时候韩衡觉得这能力简直是种负累,要是什么都不知道,还能随机应变,但真真假假的梦境,既可能是预言,也可能压根就是屁股没盖好瞎做梦。
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够控制预言呢?
韩衡眼前一亮。
从前的国师不可能跟他一样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半吊子,在众人的形容里,那应该是个博览群书又神通广大的男人。
为了印证自己的想法,韩衡找云蓉闲谈了半日,发现她对国师充满尊敬和崇拜,她神情里映- she -出的炽热近乎于信仰。
倒霉国师能达到这样的地步,一定有什么办法,他到底都作出过什么样的预言?
“大人不必着急,等回到咱们大梁,回到您住的观星塔,看到从前您看过的书和写下的手札,您一定能把什么都想起来。”云蓉边给韩衡捏腿,边充满希望地说,“历代国师都是上天给我们大梁国的赐福,这种福气皆是因我大梁才是天下正统,就连天命之子都已降下,您与圣上的这个孩子,一定能给大梁带来前所未有的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