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披上褂子,下了床,朝马厩走去。
在我骑上了那匹雪白的马的时候,我不是没想到自己不会骑马的。只是这个时候,我只能这样离开。那马儿似乎也像通了人性一般,在我握着马鞭朝它挥策过去的刹那,便洋洋洒洒地飞奔出去,溅起了一地残雪。
其实我很想告诉弄玉,这个世界上是有永恒的。
比如说,他给我说过的许多故事和过往,以及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个烈火燃烧着的夜晚。
比如说,我们在一起近十载的回忆。
比如说,我对他无止境的感情。
它们都如此鲜活地存在于我的记忆中,我的生命中。永不散去。
我紧紧地抓住马靽,整个人都伏在了马背上,脚用力地蹬着马镫,可是还是无法减轻一点剧烈震动带给我的颠簸。我只觉得天昏地暗,似乎整个世界都在晃动,我的身子几乎要被那匹风驰云走的马给甩飞出去——可我还是不断抽打着它,让它跑得快一点、更快一点……就像是一场逃亡一样容不得半点拖沓。
寒冷的雪风卷席着我的身体,我像是一个大病初愈的病人一样虚脱无力。这一瞬我终于能感受到什么叫做“刺骨寒冷”,全身几乎都像是被无数钉子插着,血流不出来,却挠搅得皮肤生疼。因为弄玉的一点点关心,我又懂得了人间冷暖,可是我却又将这种来之不易的关心给丢了,仅仅是为了我的那点微不足道的自尊!我开始后悔了。所以为了不让自己有回头的余地,我挥鞭的手就没有停下来过了。
我冲出了零陵城,将那些繁华的凤楼龙阙朱阁碧瓦都甩在了身后,那一片朱红早已被元月的大雪褪尽,渲染成了一片赤裸裸的白。
就在我刚出门奔出数里的时候,身下的马儿突然啼叫一声,便整个儿朝后仰去——我连惊呼都还未来得及就猝不及防地被马甩了下来!
整个人扑倒在雪地里,冰冷的雪在我的体温下融化,就像融入了我的身体,一点点将寒冷种进我的四肢。我勉强支起身子,却看见了前方披着浅紫色轻纱和貂皮围领的女子。她依旧化了淡淡的妆,阗黑亮丽的秀发用灵鲛珍珠挽着,倾城容颜中带着一丝不可一世的骄傲。仿佛潇湘一带的江水因了她而有了桃李的颜色和杜若的芳香。
她一步一步走近我,我仰头不卑不亢地看着她。想站起身,却怎么也动不了。她轻启朱唇,声音悠远得就像一缕转眼即逝的风:“你为何要离开?”我咬咬牙关,只是用双眼与她对峙着。她笑了一下,唇角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带着胜利炫耀的笑容:“你不会是以为弄玉对你动真情了吧?相信那天我和他说的那些话,你也都听到了。”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还能说什么呢?如今我已经选择离开了,她还要落井下石么?原来他对弄玉说出来的那些话无非只是为了博得弄玉对她的好感,实际她是希望我走的。我没想到我堂堂一个大男人,竟然沦落到了和一个女子争风吃醋的地步。突然想起了那个重火境的小丫头说的话,我的心里又是一阵不寒而栗:“就是因为知道,所以才要离开。”燕舞说:“难道以前都以为他对你都是真的?”她轻藐地看着我,笑容突然变得有些刺眼。我说:“从来未敢奢望过,只不过以前没听他说出来,就不会有难受的感觉。”燕舞说:“莫非你觉得他还有可能喜欢上你?你知道你是男的吗?你难不成被他当成个女人养,就以为自己已经变成女人了吧?”
我浑身不由得微微一震,颤声道:“我、我们真的是不正常的吗?”燕舞突然恼怒道:“你别说是‘你们’,不正常的,只有你。弄玉从来不喜欢男人,他更不会喜欢一个连太监都不如的扭扭捏捏的小白脸!”
——这句话像一把锋利的剑,毫不留情地刺进了我的胸膛!!我……原来只是一个连太监都不如的小白脸!
我终于明白了女子的心原来都是蛇蝎做的——不,只要是人的心,都是有毒的。蜚蠊血母临死前说的话,果然是一点都没错——“何谓带毒?普天之下,还有什么会比人心更毒?”当时我还在想自己会不会和杨源才一样,死在自己所爱的人手上,不过现在看来,我似乎比他更惨呢。
我玷污了弄玉的人生,让他知道被一个男人喜欢上是多么恶心多么龌龊多么肮脏的事。可能连杀我,他都会嫌脏了手。
一想到这里,我的心里就已痛得无以复加。我将双手俯在雪地里,又把脸埋了进去。用我自己都快听不到的声音说道:“我现在都已经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了,你为何还要来对我说这些话?你是想我死,对吗?你是想我死……可我不想死。死了,我就没法替我父母报仇。死了,我就没法感觉自己对弄玉的思念。死了,就不能在老了以后依旧回味那些和弄玉一起经历过的回忆。”
忽然,我的手上一阵剧痛!燕舞用脚踩着我的手,粉色的绣花鞋上,鸢尾的花纹美得异常动人心弦。她已不顾自己的形象,尖叫道:“你少在那里恶心了!!你喜欢弄玉是吗?你以为你对他的感情是最高尚的是吗?那我告诉你,我喜欢他!我喜欢他超过任何人,任何人都不可以跟我抢他!我要看着他成功,看着他坐上武林盟主的位置!陪着他度过一生,享受荣华富贵的人是我,不是你!温采!你听到了吗?!”
她的脚将我的手深深地踩入了雪地中,燕舞是练武的人,脚力当然不可和寻常女子相比。我想这下我的手骨差不多也该断了。我轻笑了一下,仰头看着她头上的凤凰羽毛,说道:“嗯,我知道你喜欢他,喜欢成功的他,喜欢武林盟主的他,喜欢能够赐予你荣华富贵的他。”燕舞的眼睛转眼间变得暴戾,那是想要杀掉一个人的眼神。我虽然武功与她不相上下,可是现在我在雪地里,全身已经失去力气了,恐怕就是一个三岁孩子都可以一刀了结了我。
果然,她的手朝着头上的金钗拨去——她的武功是弄玉教的,武器自然和弄玉一样,就是以随身的任何小物件作为暗器。那物件只能使用一次,可是通常一次便可取人性命。原来温采还可以死在翠玉金钗下,看来我还不算命贱。
可是她还未抽出金钗,手就震颤了一下,不过一会儿,鲜血就顺着手背流了下来。
“谁?竟然敢冒充梅影公子?!”燕舞大叫,朝着四周望去。
苍茫大雪中,一个轻盈的身影如蝶般飞舞下来,淡青色的轻纨又如同那飘忽的蝶翼,在寒风中轻轻晃动着,如丝般落下。雪沾在他的衣衫上,顺势滑落。若不是他生着一张丑陋的脸,我还真会以为他是一只误落人间的绝代仙子。而更让我怎么也想不到的是——在关键时刻救我性命的人,竟然会是老张。
“姑娘,在下可从来没冒充过梅影,只是你思念成狂,一见着暗器就会想到他罢了。”他见燕舞还在处于瞠目结舌的状态中,又补充了一句,“看你心里还是很清楚的,如果是弄玉本人,那颗石头击中的就不是你的手,而是姑娘的脑袋了。”
第十四章 辱身败名
老张虽然相貌丑异,可是说着话却是彬彬有礼,看上去很像个有教养的富家子弟。
燕舞怒道:“弄玉不可能杀我!”老张微微一笑,说道:“那可未然。”听到他说了这句话,燕舞本来准备爆发的,但是她毕竟是在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很快就调整好了自己的心态,冷漠却不失礼数地说道:“这位仁兄,我和他是夫妻,这您应该是知道的。夫妻之间应该彼此信任,这点道理小女子还是明白的。”老张说:“早就听闻梅影公子有两位羡煞我辈的美艳娇妻,莺歌温柔贤淑,持家有道;燕舞面若桃李,冷若冰霜。那阁下一定就是燕舞姑娘了。”燕舞的脸上微微一红,又颇感骄傲地说:“现在他只有我一个了。莺歌早就死了。”老张道:“那真是失敬。燕舞姑娘既然已经贵为正室,又何必和一个小小的娈童计较呢?”燕舞听罢,点点头:“那倒也是。”
虽然老张在帮我说话,可是我却觉得还不如给燕舞杀死算了。原来,我在老张眼里,也不过是“娈童”而已。
谁知老张又继续说:“不过姑娘的心情在下倒也可以理解。”燕舞笑问:“为什么?”老张道:“若我是一个女子,自己的丈夫一天和一个娈童待一块胡搅蛮缠,根本不把自己放心上,就是回了家第一个看的人是他而不是自己,我也会想把这个男宠给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