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长风强抑住心中的疼痛,淡淡道:“多谢好意。只是这是行军作战,你们十数人来,怕也帮不上什麽忙。还是趁辽军阵脚未稳,先行离去罢。”
唐悦早已胸有成竹,笑道:“长风你忘了,未作草寇前,我们是做什麽的?虽然败了,近来倒也招回不少旧部,他们便赶来了,只落後我们一两天的行程而已。”
“今天中午便要无粮了。”叶长风微叹一声,也不再隐瞒,将时下的对局大略述了一遍,最後道,“若能再支撑个两日,辽军无望退去,那时我们三面追击,只怕骠悍如他们也未必招架过来。”
唐悦仔细倾听到此处,略一沈吟,突地微笑:“若我能送你两天的粮草,你……你能不能……就此谅我,不再生我和你夺粮的气?”
话语说到最後,声音越低,竟似还带了一丝恳求之意。
叶长风垂下头,良久才抬起来,也不回答,只淡淡一笑:“先瞧瞧该怎样脱围吧。”
14
秋阳昭昭,微微泛白地照在窗下两人身上。
唐悦偷眼瞧着叶长风的侧面,这便是多日来只能在梦里见到的容颜了,仍一如往昔般温润恬静,含笑可人。 近在咫尺,却再无法伸手碰触。
唐悦心中无可救药地痛了一痛,再也沉忍不住。唇边挑起一丝笑容:“长风,别逃。你先答我,许不许我将功补过?”
微哼了一声,叶长风语声沉沉,听不出喜怒:“你这是在要胁我?”
狠了狠心,唐悦简洁道:“不敢。但无论如何,我定要带走你。”
叶长风凝目看了唐悦片刻,突然微微一笑:“好啊,你便掳了我走罢。”
“你……不生气?”这回答大出乎意料,唐悦也不由一愕。
“我当然不生气。”叶长风笑容明朗,“因为这种事,你只会说,却不会当真做。你虽恨端王,却倒底还是汉人,既然来了,又怎会看着辽军将宋军全数覆灭……自然也不会将我带走。”
“不会么?”唐悦只剩下了苦笑。长风,果然还是知己之人。只是此时,这份知己却是害得自己哭笑不得,“你啊……便不能让我得逞一次么?”
叶长风只是微笑:“国恨家仇……这国恨两字,终究是要放在家仇前面的,我不信你便会那般小家子气。”
日光里看着叶长风笑容宛然眼波如水,款款道来并不见生分,唐悦几乎有些痴了,心底反复了许久的一句话脱口而出:“长风,你恕了我好不好?你不知……这些日子,我心里可有多痛。”
“是么?”面前这男子的眼里有确实的伤痛,叶长风不是看不出来。也知只要自己两个字,便可将之解去。只是,那句话,不知为何,自己却偏不想说。含笑顾左右而言它,“你远来辛苦,我先令人去准备热水床褥……”
“长风!”
唐悦一把握住叶长风的手腕,眼神有几分愠怒,又有几分无奈。
叶长风笑容渐敛,静静地看着唐悦,半晌,轻轻一喟:“你为何要这样对我……你来救我,我很欢喜,只是……我只盼你能忘了我。”
“决不可能。”唐悦几个字象是从齿间迸出,一字一顿,“你到现在,还不知我的心意?”
叶长风轻轻挣脱开唐悦手掌:“这些,回头再叙罢,快正午了,计议正事要紧。”
“知道了。”唐悦心底深深一声长叹,长风还是那样,永远放不下他的责任,一笑,“你不就担心一个粮草么?你且瞧我变个戏法,将它们变出来。”
唐悦自然不会变戏法。然而他找出粮草的过程倒真象变戏法,令所有人都瞠目不已。
既不拔刀,也不点将。唐悦只是带了几个部下悠然地骑马,从街上穿过,接连拐了几个弯,越行越僻,最后停在一座废弃的土地庙前。
叶长风领着一队人跟随其后,看了断垣残壁枯藤衰草的一派景象,不由疑惑:“这是?”
唐悦跳下马,仔细各处瞧了一下,最后停在一堵断墙边,笑道:“便是这里。倒底又隔了几年,想不到连入口也被碎石封上了。叫你的人由这处往下挖罢。”
叶长风挥了挥手,自有一干人遵命上前,以刀剑掘之。叶长风也不出声,只是屏息瞧着。
叮地一声,不知是谁手中的刀,碰上了一样物事,发出金属相击的清亮声音。众人不待吩咐,都围了过去。整理出周围泥土,赫然便见一块数尺见方的铁板,数名士兵合力抬开,下面黑黝黝地竟是一个不算小的地洞。火折子照进去,洞里倒有一大半都装着米麦之属。
叶长风伸手拾了粒谷粒,放入口中,嚼了一嚼,只觉谷粮虽有些陈,食用却无大碍,不由大喜,忙吩咐众兵士将粮运去灶上,又看向唐悦,笑道:“这我就不明白了,连我身为宋吏都不知,你又怎会知这里有粮仓?”
唐悦却也有样学样,哼了一声:“你既要粮,要到便罢了,这些小节,谈它作甚。”
叶长风知唐悦还在气自己不理会他,却实在好奇这粮食从何而来,要知他职尚在户部,调拔往辽边的粮草,一谷一升的进出都瞒不过他,怎会有偌大的一个粮仓在眼皮底下而不被发觉。越是不解越想知道,望着唐悦只是笑:“说来听听也无妨。”
唐悦一挑眉,见人人在忙,无人注意,竟伸手将叶长风搂上马来,笑道:“回去的路上,慢慢说给你听,可好?”
叶长风不由庆幸蓝珊已被自己派出探听消息,否则那小子见了眼前这幕,还不定如何勃然大怒……恍惚间,身子已被后面双臂有力地拥着,温暖的气息却是早就熟悉了的。
该对他说了罢,否则他终究不会死心……叶长风心中有苦涩泛起,然而,说了他便能死心么?
唐悦的唇已柔柔地递到耳边,几乎便贴住耳廓,吹气不绝如缕:“你不肯恕我也好,我明白,你越是在意,才越是不能轻易谅我……你心里有我,我开心得紧……”
不能再拖了。
叶长风暗叹一声,低低道:“有件事,我或许该告诉你。”
“嗯?”
“我们,不能相守的。”
15
座骑不知不觉已行至僻静处。放眼望去,片片断垣焦壁,正是辽军大火肆虐所过之痕,再无人迹。
唐悦拥着叶长风的双臂紧了一紧:“为了他?”
“不是。”
“那是?”
奈何上天要你我相遇。叶长风微闭了闭眼,压住心中苦涩:“你不是不知,还用我说么?”
“我不理。”唐悦突然紧紧抱住叶长风,将脸埋入他的颈窝,语声沉闷,“我试过了……可我办不到,当真办不到……我再不理那些,什么你是官我是匪,你我不两立的鬼话,你不许我带走你,我便不带,可我会等……一年,十年,直等到你肯让我带走……或者……我先命归黄泉罢……”
“不要胡说。”唐悦素向豪迈潇洒,几时有过这样悲凉入骨的话,叶长风纵再豁达,也禁不住动容,“好端端的说什么死生,且须记着你此身已不由你,正如,”声音渐低,化为轻叹,“也不由我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