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终)
(终)
稽古揆今,昏人愚者的气运常远胜智者贤人。
取是律考量历代帝君亦鲜有错差。碍日危楼起于累土,登临危楼之巅者,可是傀儡,可是泥俑,甚至可是j-ian佞,独不可是妄图撼动定制成科之人——除非摧绝根系,再起广厦。
非胸怀壮志不可逆乾坤。
晏博汮无。少时远志早化了水,死水不流,腐Cao横生。
戚双累极,已然入梦。
晏博汮未遣人来,亲自熄了香,又回至榻侧遍遍抚外宠稍蹙的眉心,想来也非好梦。戚双睡态与他原名半分不合,侧卧蜷膝,两臂交叠安于枕边,谨小慎微,呼吸也轻不可闻。而这轻轻浅浅的声量也恰到好处,既不扰人,也不致死寂得令人寥落,适宜于殊无睡意时伴同前尘往事一并下酒。
晏博汮未及冠前曾假借探望老友之名去过许州。彼时晏狄之间榷场尚兴,交界一带也算太平。他先游狄人马市,举目所见无一非良驹,皮毛光亮,迥然有神,始知“竹批双耳峻,风入四蹄轻”(1)非是虚言。复观他处,恰遇晏官牙人钻营渔利,欺市霸民,嘴脸可鄙。
晏博汮于晏宫锦衣玉食活了一十二载,看窮山僻壤很有年少无知者的新鲜,此外还有一种发涩的痛楚与惊愕。宫阙内外论及狄人多以虎狼称之,他亦以为晏人对北狄当有同仇敌忾之憎恶,而许州之内同狄人如亲如友、情同手足者比比皆是,而共视官吏为豺狼虎豹。
不应如是。
他自以为北域天高地远,文化难改之故。南归之行很快即将这等不切实际的臆度摔得粉零麻碎,朱门绣户一巷开外,即有路边饿殍;豪富横行于城郭,而官吏束手无策,估摸是习以为常,则不以为奇了。
此重y-in影长久以来盘踞于心,逐日递增,累累则为枷锁。晏博汮归来后越发寡言,少了些少年当有的朝气,倒被认作是可担大任的端重。他与兄弟相较起来,是最不显山不露水的那一个,亦是最能忍最能欺瞒人的那一个。这等人有个特色,开疆拓土不成,但守成应当不成问题,闹不出什么伤筋动骨的乱子。百官如此看他,先帝如此看他——晏博汮起初不是如此看的,但久而久之,也按他们所企盼的活成了那副要死不活的模样。
待晏博汮践祚后,他才明白“不应如是”当作“理应如是”解。一是有志而无处可施,又沉又旧的祖制二字足令门下以此为由驳回丹诏;二是士大夫与君共治天下,群臣自有一套法度,积习成常狃于故辙,君格于成例,处处掣肘;三是武备不修、养兵不用,更戍法是祖制不可动,诸如此类——纵有周全之道,末了定堵死于“祖制”之前。
其实谁在那个位子上都没什么分别。
晏博汮用了十二年看清前路渺茫,终不再抱什么希望。先帝无才,看人却很准确,他无绝处逢生奋力一搏的决断之能,无昏昏然欺人欺己无愧于心的安乐之道,也无捣毁祖业拔除老龙上那个“晏”字的狠心,只可做块守成的料子。
既提前预知了败亡之局,索x_ing大昏大恶,补上前十来年没享的逸乐——照旧寡味的很,血是冷的,心是空的,守至天明前的那抹缥,料莫着它几时塌下来。
“优柔寡断……”晏博汮无意识地低念,琢磨着个中趣味,评道,“说的不错。”
口出大逆不道之言的人恰朝里一翻身,他审了审,自觉不大满足,极轻柔却极不讲道理把人扭到朝向外侧。再顺势挠挠压得翘飞的发,俨然得了一引人惊奇的名品奇珍,一朝品鉴出了几分好来,又觉得无一处不称心。
戚双浅眠,自然醒了,虚虚抬下眼再翻回去:“双很困乏。”他点到即止,言下之意就是没心力陪着做戏胡闹。
晏博汮殊无歉意。他搭着戚双额头微微俯身,并不顺着话头往下接:“叶昭不像是一个阿意苟合、甘为外宠的人物。”比他晚生十数载,正是年华大好时,还存着炎火般的血x_ing,r_ou_身也暖热非常。他不含欲念地从他眉骨抚至心口处停下,嗓音平静:“……为什么?”
“兴许是长了张好皮囊,就想它派上更好的用场?又或是贪图野史垂名——虽然不是什么好声名,也不算枉过此生?”戚双胡乱地抛来几解,被这大言不惭惹笑了,“王上太高看叶昭了。他生前恶贯满盈,为人子不孝,为子民不忠,为伶伦不精其道,也就还够做个讲义气的损友和不欠人情的食客。双窃以为不提为好。”
晏博汮慢慢颔首,从善如流:“那便不提。”
他神情不太分明,戚双坐起看了会又躺下去,觉着应仍是那派天崩地裂亦不为所动的作风,但又被他安抚x_ing拍头的行止搅得迷惑不定。他心烦得很,一拽锦衾蒙住头,声音闷闷地漏出来:“双也不过是好奇……好奇昏君是个什么样的昏法。”
他是来杀人的,这不必问,除却那干望帝君做个傻子的臣下,八荒之大,无人不想杀他。副君借娄襄踏了这一步,万俟氏助叶昭兵临城下,他却迟迟未踏,反倒将一外宠扮得入木三分,真是奇事。
晏博汮自然地在戚双露出的头心触了触,他窝在衾内思量,自看不到昏君此时堪称欣悦的笑意。
他此时半分并不欲谴责己身的自私。
九重天阙太寒,便一门心思要窃取几点星火取暖——现今有了,实在不肯放手。
——
昏君的昏法层出不穷,臣僚还因他不应那句“从此君王不早朝”聊以自|慰,忽闻晏帝抱恙罢了早朝,始知他是有了新的昏法。所幸有副君监国,此前帝君临朝只是象征x_ing地充当木人,故就算是气得跳脚,没几日也就消了。
诸君尚心有余悸,晏帝再使昏招,堂而皇之置男伶于紫庭。
这回个个都很安静。
年已及艾,不堪忧怖,亦惧晏帝变本加厉折腾风雨飘摇的河山。比之惶惶然挂记项上人头何时落地,帝君偏宠男子还是女子还是不男不女的妖人——譬如弱不禁风唇红齿白的内侍监常氏——区区风月小事,当真不足挂齿、不足挂齿。
掌灯的常中贵人于瑟瑟寒风中打了个喷嚏。
岁末降了几回冰霰,后果有鹅毛大雪,来如山倒去如抽丝,雪停三日,霜雪犹然未销。人在外立得久,履下冰雪压实复压实,化两枚积有水泽的足印。他守在亭外,十趾冻得发痒,扒鞋底抓地稍加纾解,宫灯摇荡,他哆嗦一记,忙托稳当了。
晏博汮雅兴方浓,择取竹条试搭灯架,稍作整修遂将之定型。他非能工巧匠,胜在执心,年少为长公主制花灯记忆犹在,编织起来不大困难。
戚双手笨,也没需做灯哄的小姑娘,至今无所长进。他转弄晏博汮前日晾干的小灯,间或递送削好的竹条。小灯上头清一色素白,晏博汮原是由他添上欢喜的花样,他懒得动脑动笔,顾了又顾觉着白的也挺好,就一笔不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