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生 作者:绿蜡【完结】(10)

2019-05-10  作者|标签:绿蜡


  “你说你要赶考,却也气定神闲地在我这住了好些日子,如今已过去一月有余,积雪已经开始消融,你却未有做要走的打算,况且我见你平常所读文章,与科举要求的多有出入,你到我这里投宿,到底是何居心?”
  见他不回答,我气不打一处来,使尽力气掐住他的手腕,直拧得书生连吸凉气。他若再不言语,腕骨可就要断了。
  书生听罢我一席咄咄逼人的话,又被我如此拧着,忙道:“掌柜的莫要生气,我这也是有难言之隐,才多做隐瞒,你且先放手,听我解释一番。”
  我松开手,书生摸着吃痛的手腕,才开始将事情如实说出。
  原来书生并不是为了赶考,而是为了逃婚,才不远千里出走。谁料想一路远走,身上盘缠用光,正走投无路时,到了我这,见我比较好说话,便起了暂住的想法,正好桥断了,他就寻了个借口。
  我又问他姓名籍贯,他说他姓白名春礼,是安阳人士,家族正是当今位列第二的富商安阳白家,商贾再有钱,也抵不过一个芝麻官,因此白家为了家族荣耀,就逼着自己无意科举的二儿子白春礼与安阳县令的千金联姻。此所谓官贪钱,民贪势,各取所需。
  见他答得有模有样,我不禁半信半疑,安阳白家富甲一方我是知道的,就是家中都有何人我并不清楚,待交货日子到了我再向客人们打探一番。
  书生说完一番话,一副龇牙咧嘴的模样,我才意识到刚才貌似下手太重,低头瞧他的手腕,早已是一片青紫,暗骂自己实在鲁莽,不过心情不好,就将自己的怒火全撒到他身上去了。
  我领他去卧房,为他上药,他却一直在我耳边喋喋不休:“安阳真是个好地方呢,四季如春的,后来我见过许多地方的美景,却觉得没一个地方比得上安阳,可是掌柜的,说来奇怪,你这客栈说起来并不富丽堂皇,甚至可以说是寒酸,何故我来到这,就不想走了 ?”
  我正给他绑绷带,听到他这话,倏然脸便红了。我知道他这是挖了坑等着我往里面跳呢,就只能打哈哈,指望他识趣点。
  “莫不是你在我这洗盘子洗上瘾,被我这客栈的闲适日子绊住了?”
  他沉默一会儿,仿似鼓起勇气,还咽了口口水,才凑在我耳边低声说:“我……我许是……被这客栈的人绊住了。”
  我早有预感他要说这类话,脑子里盘旋着那夜我做的风流梦,面对着真人,心中一时五味杂陈。我自然也知道干净的书生的好,他纯粹,是我最缺少却也最渴望的。相处一月有余,他温润却不温吞的x_ing子,加之柔弱外表下沉稳的行事之风,总令人觉得分外心安。然而心中却总少不了忌惮,我生前受尽折磨,对任何人都少不了几分猜忌,加上干娘的事情摆在眼前是个血淋淋的教训,我现今除了拒绝,没有别的希冀。
  我们之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时间空气中沉寂得只剩外边呼呼的风声。我极快地抬头瞥了他一眼,那眼睛里燃烧着我曾经也燃烧过的火焰,我透过那眼睛,看到我自己,仿佛放置了千年的古董,锈迹斑斑,死灰一层。
  我沉默地放开了他的手,暗骂自己不该接他的话。他见我不回答也猜到答案十之八九是拒绝,仍然在背后叫了一声:“掌柜的?”
  眼神中还隐隐带着期盼。
  “莫多想,先睡下吧,我这里暂且留你住宿。”
  他还想说些什么,我将他赶出了房门。
  门外影子踟蹰了很久,屋内灯熄了,却是一夜无眠。
  翌日晨起,一切恢复如常,书生也再没说过什么越矩的话,只是我们之间的气氛总不免变得有些奇怪。
  “喂……白……白春礼。”
  “嗯?”
  “你把长廊洒扫洒扫。”
  “好。”
  类似这样的对话,发生了好多次,他的话变得少了,总是尽可能回避着两个人的接触。
  我心中一面暗自嘲讽他不过被我驳了回面子,就放弃,一面感到空落落的,就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我错过,第二次重来的机会都没有。
  白春礼在我这里住了又一个月。
  黎明即起,我刚推开窗牖,店门口就响起了敲门声。
  白春礼很快把门打开了,站在门口的,俨然是个人类的小姑娘,肌肤白润,相貌出彩,看起来是个不错的制皮材料。
  正奇怪这怎么有好皮囊亲自送上门来,门口却突然炸开了锅:“好你个白春礼,你个背信弃义的负心汉,你这一悔婚,本小姐彻底嫁不出去了!”
  一边陪同的丫鬟侍卫也齐声:“就是就是!负心汉!”
  好一个泼辣的县令千金,这客栈如此偏僻,竟然也能找上门来。一个黄花大闺女尚未出嫁,跑到这距安阳这么远的地方来,不得不说县令对她是多么溺爱,这中间也不知道花了多少人力财力帮忙搜寻,其中怕是少不了白家的功劳。
  我只略注意门口的动静,便自顾自地洗漱去了。洗漱完坐在正厅吃着白春礼做的冬笋腊r_ou_粥,顺带喝几口岩茶。耳朵又不受控制搜寻着门口的声音。二人纠缠良久,哪知那姑娘拎着一大袋行李走了进来,她将包袱堆在我吃饭的桌子上,我不悦地皱皱眉:“客官这是要住店?”
  “是,本姑娘听说他在你这儿做杂役,他不跟我回安阳,我就住在这,省的他跑了。”说着手就指向白春礼,白春礼一副犬崽模样,眼泪汪汪的看向我。
  许是这一月受他冷落教我恼火,我起了看他好戏的心思:“这简单,小店有钱便可住宿。”
  “钱本姑娘有的是,掌柜的只管安排间上房给我。”
  言罢只见白春礼的脸上霎时一阵白,霎时一阵青。我笑了笑,安排好住店事宜后,便转身进了内房。


第十章 春意
  白春礼虽刻意与我拉开距离,却舍不得一走了之,死乞白赖在我这住到了开春,那县令的千金孙岫云,并上一众随从们,自然也是留在此地。
  眼瞧着囤粮都要被一干人等吃光,才等来冰消雪融一遭,万物暗自蓄力迎接新生。
  天转暖和的第一日,孙岫云便同仆从们上街置办吃食与日常用具等等。我则坐在柜台前对账,手里的算盘打的噼里啪啦,有明着给白春礼等算的,也有人皮生意的暗账。正烦恼白春礼在此地久驻散了我许多生意,他的声音温温吞吞地传来,我乜眼看他缩在桌子一隅,嘴里念的是:千门万户瞳瞳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见我望向他,他笑得温润。
  我的客栈大大小小节日都过,唯独不过年初一。
  承景帝在位,正要到万兆年,年前我被参了折子,收押入狱。
  钟崖处处针对我,他扳倒我,圣上交给他处理我温家一案。
  年初一,举国欢庆之际。我在牢中已经待了数日,大牢很是y-in冷潮s-hi,窗外的雪偶有飘进来,在地上积了薄薄一层,几日都不消融。
  牢房虽然地处偏僻又有重兵把守,但还是能远远地听见鞭炮声,祝福声。甚至连监管牢房的牢头,脾气都比平日好,还在各牢房前放了一碗酒。我伸手捧起酒碗,一口口抿着,这是个驱寒的好物什,不管怎么说,我得留条命再与家人见一面。
  牢房尽头传来开门的声音。
  冷风呼啸着灌了进来,门口的声音越发嘈杂。传来牢头一贯的驱赶声:“去去去,一个个比驴还慢,快点走!”
  “大哥!”
  一声疾呼,那是我胞妹知辛的声音。
  我愣了愣,手里一个不稳,酒碗滚落到地上,磕碎了碗边,酒撒了一地。
  逆光的方向,看不真切东西,似乎是人影儿想冲到我这头来,却被牢头扯住了锁链。
  “知辛,莫怕,很快我们就能出去了。”我安慰道。
  “左儿,为娘信你!”
  “娘,会没事的。”
  “左儿,娘信你不是佞臣。”在娘的心中,清誉比x_ing命更重要。
  ——可惜到如今,温知左此人,都仍然是祸国殃民的佞臣。
  他们由牢头牵引着走向我的牢房。胞弟温傲,以及我父母双亲,甚至我府上的侍从,寒冬腊月,一个个都只穿着单薄的囚服,有些与我关押在一起,有些则关押在临近的牢房中。他们看着我的眼神,有不安的,有愤怒的,有憎恶的,不一而同。我在官场中浮沉多年,自然知道这一次大势已去,我们不过是是帝王权术的踏脚石,终究要为了皇权,丢掉x_ing命。不管是甚么目的,君要臣死,我等x_ing命就如同Cao芥了。
  除我被钟崖折磨得不人不鬼,其余老老少少共百四十八人,问罪斩首,抛尸荒野。
  只弟温傲,妹知辛,执念过重未曾投胎转世。
  我寻过他们很多次,正是梨蕊大婚那日,我撞见温傲,远远看见一众大小鬼怪在凉亭喝酒,有些手里还攥着赴宴的邀请。那些鬼怪我认得,都是被我参了本子下场凄惨的官员。
  “温知左可真能装,本官生前也一直看他不顺眼,把我们一众官员都不放在眼里,结果做出来的勾当比我们还恶心。”
  “元大人所言极是,想那温知左当年不过一个黄口小儿,却平步青云,皇帝对他那般器重,不定是使了什么招数魅惑皇帝。”
  “他就是灾祸,管家说当年母亲生他的时候,大半边的天都红了,当时可正下着雨。后来也是他,连累我们入狱,死后连个葬身之地都没有。”
  “母亲当年还相信他为人正直,如今他做那人皮生意,真是叫我又恨他又恶心他。”
  听罢温傲一席话,如剥皮刮骨,寒痛难当。
  我自是不再听墙角,默默离去。
  从踏进大牢那一刻到如今,春节,就成为最大的讽刺。
  只是我胞妹,不知又去何处寻得。
  心绪混乱,浑浑噩噩算着账,转眼到了黄昏。
  “劳烦,掌柜的在吗?”
  我顿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在夕阳映照下,来人的轮廓都模糊了许多,看着竟十分不真实。但那声音,那容貌,叫我欣喜,叫我心惊。
  来人一身浅红色的流云纹印花布衫,套了一件紫色的轻纱,有些地方被灰尘弄脏,头上惊鹄髻却快要分辨不出样子,松松垮垮掉下来几缕发丝,看来十分疲惫。正是我苦寻不到的胞妹温知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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