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伴 作者:梦幻兽【完结】(39)

2019-05-10  作者|标签:梦幻兽


  领头少年一瞥他,直说:“这大冷天的,城里每年都冻死人,县衙的哪儿顾得了那么多?便让咱们每天四处转悠,发现有冻死的,便抬到城外乱葬岗去,免得在路上发臭了或者被野狗吃了,或者——总之就是看到死人便抬走。”
  “真的,真的是搬死人啊?!”精明少年一下子叫起来。
  “真——的——”领头的少年没好气的拖长了声,“不然你凭什么吃这么好的包子?”
  “可是,真的有那么多冻死的人么?”宋然感到奇怪,因为在兰西和吕城,冬天虽然也有冻死人,但可没有说要人专门去收拾的。。
  “这还没到最冷的时候呢!过两天你就知道了!到时候你可别发怂!”领头少年说,一副少见多怪的样儿。
  几个人都是一静。
  “还有,咱们只做这边的,就是城东这边。别的地方是别人的,轮不到咱们管,知道不?好了,一般是早上干活,因为晚上才是冻死人的时候儿,明儿一早再来罢。我叫胜儿,你们呢?”
  “我,他们都管我叫锅子。”精明的少年笑笑说。
  “我在家排第五,陈五。”
  “宋,宋石头。”宋然胡乱扯了个名儿。
  大伙儿便散了,说是散,除了胜儿,他们几个也都是要回到那破落大院去的,便结伴往回走。
  “你见过死人没?”锅子拉了拉宋然的衣服,问他,但似乎又不需要人回答,自个儿又说:“我倒是见过的,我娘死的时候,不过——哎,你说,你下得手去不?就那样用手搬?”
  宋然不动声色地把自己的袖子理好,然后才说:“我,也说不上,明儿就知道了。不过,想来也没什么事,又不是死于非命的,我,我倒是不怕。”
  “是啊,如果不做这个,咱们就还得天天出去寻摸,找不到吃的,自己都得变成死人呢!”
  那个叫陈五的少年说,口气很是无所谓。
  天刚蒙蒙亮,宋然等三人便瑟缩着身子走在大街上了。
  “这么早,鬼影都没一个……”锅子打着哈欠,把脖子缩在衣领里,嘟嘟囔囔。
  “别胡说,你们看——”宋然打断,用手肘碰了碰他。
  锅子身子一抖,眼睛左右一扫,立即停住,颤着声儿问:“哪里?死人在哪里?”
  宋然朝天翻了个白眼,这小子,看着这样,竟然胆小得要命!
  “死人你个头!是胜儿哥——”陈五说着,往前走了两步,向等在那儿的人打了个招呼:“胜儿哥,这么早!”
  真的是昨天的领头少年,胜儿,正抱着手靠在一辆板车旁,见了他们,点点头,扔出几个铜板来,说:“等会买包子吃的。”
  锅子眼睛一亮,腿也不抖了,人也精神了,干脆利落地伸手一接,嘻嘻笑着说:“谢谢胜儿哥!”
  “嗯,等会你俩一起,陈五跟着我,谁发现就抬过来放车上,完了才推出去,明白吗?”
  三人点了点头。
  这一天,他们处理了一个老人。宋然看他靠在墙角,垂着头,好久都没动一下,便壮着胆子上去拍拍肩膀,谁知那老人一下子栽倒了,锅子在一旁吓得大叫一声。
  两个人把他抬起,宋然至今都还记得自己触到老人的手时那冰凉的感觉,一瞬间全身都起了j-i皮疙瘩。
  有第一个,便有第二个,几天过去,宋然和锅子一共抬了五个死人,有老妇,有孩子,有断了脚的汉子……虽然每天都有包子吃,但却没有了当初那种雀跃的心情,他们还没能像胜儿那般的冷静,或者说麻木。宋然亲眼见他从一个死人身上剥下一件外衫,第二日便穿在自己身上了……那些人如果带有包袱,也全部经胜儿的手,至于是交给什么林老爷,还是自己拿走了,谁也不知道。
  现在他也看出来了,这些死去的人大多数是流民,每年秋天,边地元人作乱,老百姓便开始逃离,散落到北边这几座大城来,北濠便是其中之一。熬得过的便继续往京城去,或者南下,熬不过的便交付在北濠这里,Cao席子一卷,便是黄泉路上的孤魂。
  一年之中最寒冷的时候到了,傍晚时分,纷纷扬扬的雪花给大地铺上厚厚的一层。破落大屋里,乞丐们都围在一起烤火,跳跃的火光映出几个少年毫无神采的脸。
  “明儿我不去了。”首先是锅子,恹恹地开口道。
  “我也不行,可能是着了风,想吐。”陈五抱着身子窝在一边,也说道。
  有几个也是做这个活的少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纷纷开口抱怨起来。宋然明白,他们大多是觉得辛苦,而且心里也不好受——那晨起时节刺骨的寒意,接触死人时莫名的不祥之感,更多是内心对于死亡的本能恐惧,终究战胜了每日几个包子的诱惑。
  “听说因近年了,县衙门前统共设了三个粥棚呢。”
  “就是,咱们几个人轮流排着,混个肚饱,总比闻死人气要好……”
  听着他们的议论,宋然怔怔的——竟然要过年了!他想起二哥接回自己的那一天,也是这样的大雪;过年的时候,自己跟在吕宋成和二哥身后,恭恭敬敬地拜了祖先;回兰西,和舅舅一家,还有庞非,热热闹闹地吃着山j-i锅子,酒也好香……那温馨的一幕幕,俱已远去,他的心一阵揪痛。
  他当然也不想去干这个活,不说接触死人令人感到世间的艰辛与沉重,单是那脚上既痛又痒的冻疮,那手腕子上铁链的摩擦,都已使他觉得难熬。罢了,过了明天,自己也不去了,县衙前的粥棚大概也能帮自己度过最冷的这几天罢?
  差不多的时候,一个约莫十八九岁的年轻人从城外进来,他风尘仆仆,裹着一身蓝黑袍子,肩上一杆小花枪,挑着个旧包袱,走在苍茫的暮色里。他身形挺拔,面容俊朗,神色憔悴,对纷扬的雪花视若无睹,心不在焉地打量着街边的小客栈,似乎只是想找个地方歇脚。从南边赶回来,得知消息时如同晴天霹雳,当下并没有耽搁,便一路追来,逢人便问,饶是如此,也是迟了许多,今日天色晚了,又冷得厉害,不得不进城来过夜。
  这一夜之间似乎冻死了不少人,宋然与胜儿已经放了几个到板车上,两人都喘着气,严寒中呼出的气顿化成白烟。
  “妈的,明知道这活儿多,一个个都躲懒去了!”胜儿搓了搓手,骂了一句,又四处张望,说:“赶紧看看还有没有,咱也早些儿回去——”
  宋然何尝不想?一大早包子也没得吃,胜儿说先干完再去买。他也没法,闻言连忙动起来,再站一站,他的腿都要冻僵了。
  “哎,这儿有人——”宋然看到靠墙角有个缩成一团的人,便过去推了一推。那人并没有倒,反而是动了一动,低低地哼哼了两声,倒吓了他一跳,冻了一夜还没事?
  胜儿走过来,瞧了一眼,伸出手把人用力一推,那人又哼了一声,倒在地上,怀里露出个包袱来。
  “他还没死呢!”宋然喊道。
  “也快了!”胜儿一边扯着那人的包袱,一边漫不经心地说。
  谁知那人虽冷得几乎昏迷,却把包袱死死地抱在怀里不放手。
  “喂,拉开他!快点!”胜儿催促着。
  宋然没有动。
  “你耳朵聋了是不?明儿还要不要吃的了,啊?!”
  宋然忍了忍,终究还是忍不过,冲他嚷道:“你,你这不是抢吗?他,他原本就冻得要死了,你这样还不是让人死得更快?我不干这个!”说完,转身就走。
  “你!好啊!倒教训起我来了!”胜儿这下来气了,也不抢人家的包袱了,从后边几步赶上,朝着宋然的后背就是一脚。
  宋然没提防,被他踢中,一下子扑倒在雪地上。胜儿叉着腰,冷冷地看他挣扎着要爬起来,嘴里啐了一口,y-in阳怪气地说:“哟,好心,就你好心!早看你小子不顺眼,吃我的,还跟我横起来!看哪一天你睡在这,还得老子给你收尸!”
  骂了几句,再回头,发现刚才那人竟然颤巍巍地站起身来,踉跄地跑了,胜儿一跺脚,想追,终究有些忌惮,一犹豫,人已经跑出巷子,转个弯儿不见了。他的脸色顿时一沉,看宋然边爬起来边拍身上的雪,忽然往前一个踏步,抓着宋然的衣领就是一扯。
  宋然被迫向后拗着,然后又被狠狠地往前一推,“扑”的一声再度跌在地上,一张脸被按得直陷进雪里,呛得他差点喘不过气来,然后才是刺骨的冰冷。
  “叫你好心!叫你好心!娘的,到手的东西都跑了!”胜儿一边骂着,蹲下来双手用力使劲往下按。
  宋然呜呜地挣扎着,奈何力气不够,被压着整个人都在雪地里扑腾起来。
  此时天色已明,路上行人三三两两了,匆匆而过,无人理会。
  宋然的嘴巴鼻子里都是雪,就在他快喘不过气来的时候,忽然头顶一声喝骂响起:“你干什么?!要死人了!放开他!
  这声音……这声音,是——?
  “哎,多管闲事,你谁啊?”胜儿嚣张地嚷嚷。
  “总之你这样欺负人我就是看不过眼,怎的?”那声音透着一股熟悉的霸气,然后扑的一声,似乎有什么往雪地上一扎。
  宋然忽然拼命挣扎起来,嘴里啊啊哇哇地乱叫,手脚并用,扑得地上碎雪乱飞。
  胜儿皱眉,被雪花儿沾了一脸,按着他的手便一松,倒坐在地上,别过脸去噗噗地吐着嘴里的雪珠儿。
  宋然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猛地翻过身,脸上全是细小的雪珠儿,连睫毛上都是,可他根本不在乎,只是透过一片迷蒙,直直地看着头顶上的人,同时用尽全身力气伸出一只手,勾住了那杆枪——
  高大的身影似乎一愣,随即弯下腰来,双眼正对上宋然的脸,只见他浑身一颤,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宋然咧开嘴,想对那人一笑,然而下一刻他便失去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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