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家轶闻辑录/槐杀 作者:陆离流离(上)【完结】(5)
大悲看了一眼瘫倒在地的少年,“纵然财可通神,这世上有九成九的人都要给那位卫少侠面子,你也不必如此气短。毕竟,也有很多人是不那么看重钱的。”这话不错,江湖人过的是刀头舔血的日子,敬的是重义轻财的英雄。
“可惜,不爱钱的固然有,不惜命的,我却没见过一个。”大慈又咳了起来。
大悲似是很担心,替他披上了一件风氅,“明明已经好了,怎么今日又生了病象?”
大慈道,“是人就要生病。可江湖中人,除了生病还要受伤。所以,有个人,出来混饭吃,是万万得罪不得的。因为你不知道哪一天,自己的命就捏在他手里。更何况,他也的确叫人佩服。”
他说到这里,大悲也点头道,“不错。我浑浑噩噩活了这把年纪,佩服的人也只有三个。这位楚公子恰好排在第二。”昭列公子楚衣轻,轻功绝顶,倾世风华。医卜星相无一不精,机关消息无一不会,又宅心仁厚,受了伤中了毒的江湖人,只要没死透,都会求他续命。若是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昭列公子一定出手相救,纵然做过错事,只要肯改过自新,他也可以将你的命从阎王那里借回来。
“如果昭列公子也是他的师兄,那景公子要摘月亮时,重华也愿意搬一搬梯子的。” 晋枢机意味深长地睨了那银甲少年一眼,目光转向景衫薄,复抹琴弦,“在下仰慕昭列公子已久,可惜缘浅福薄,恨未识襟,至今深以为憾。不知日后有没有机会瞻仰昭列公子清仪?”
景衫薄懒懒道,“你若是能破了我二师兄布下的河图轨和洛书阵,别说是瞻仰清仪,恐怕他还要拉着你煮酒烹茶。只可惜,这天下虽大,却没人有这个本事,害得我二师兄一生寂寞。”他一向寡言,大慈大悲一唱一和地揭他来历他也不以为意,此刻听晋枢机提起师兄,倒是话多了不少。
晋枢机知他自负师兄阵法,也不接话,反是问大悲道,“大师方才讲,楚公子是您生平第二佩服之人。重华请教,这第一是——”他说到这里却突然一顿,目光流转,说不出的风情,“是我糊涂了。大师第一佩服的,自然是为国为民的英雄。这二十年来,国运转关,戎事告急。北有狄寇虎视眈眈,南有异族蠢蠢欲动,西边的成国虽与我大梁交好,却也伺机而待。可黎民依然能够安居,百姓同样可以乐业,敌国不敢侵扰,贼寇不敢犯边——”
晋枢机说到这里便立刻起身敛容站好,那些被废了手臂的少年也奋力撑起身子,景衫薄只是要他们不能动武,并没有砍下他们的手。
大慈本是一直坐在轮椅上,如今却突然站起。他本是个极为懒惰的人,明明双腿无恙,却宁可被大悲推着也不走路。可如今,这个最懒惰的人,却站得端端正正,甚至还肃整衣容向北方一揖,“不错。我们这两个老不死最佩服的,正是靖边王。靖边王以王叔之尊深入漠北苦寒之地,披坚执锐、身先士卒,三十万靖王军个个都是不惜命不畏死的英雄豪杰,靖边王铁骑所到之处敌军闻风丧胆、靖王军不败之名威慑四邻。廿年来,狄人不敢南下牧马,仇寇不敢弯弓抱怨,只要靖边王的商字旗打一天,就没有人能欺负我大梁百姓!”他说这一段话时,慷慨激昂,竟连咳嗽都奇迹般的止住了。靖边王商衾寒十五岁披甲征战,征北狄讨楚逆,二十年来未尝一败。大梁百姓轻白起笑霸王,惟有商衾寒才是他们心中永远的战神。
风过,风无影,树影轻斜;月明,月无香,槐花飘香。
蓝衫少年握着他的潭影大大伸了个懒腰,还是那副挑衅的小豹子似的倨傲模样,但已没有任何人敢再说话。
天地肃杀。
晋枢机又奏起了琴,“衾寒不转钧天梦,衣轻步步不生尘。宝鸭沉烟翠衿冷,落花闲院春衫薄。休明公子商衾寒百战百胜,昭列公子楚衣轻绝世风华,新旸公子卫衿冷侠肝义胆——”他复一挑弦,“落花剑法举世无双,归燕镖神出鬼没,缉熙谷世尊座下夜照公子景衫薄,有这样的三位师兄——试问,普天之下,又有谁敢接下公子的战书,一掠缉熙谷的声威呢?”
“你!”景衫薄握住了剑。
晋枢机微笑。日间朱曦如火,他风情楚楚地盛放在曛光里,风姿已是佚荡近魅,如今素魄如银,他影影绰绰地隐逸在蟾魄间,情致却高邈若仙,“我却不知自己还有这等将找死当勇气的雅趣闲情。”
景衫薄一掠三丈,站在晋枢机对面,“我出谷游历,才入京安就接到了一封战帖,请我来这槐树林会几个人。”
晋枢机款款弄弦,“河岳鬼王黄河七霸作恶多端,重华知道公子早就想取他们首级为民除害,只是风急浪远,未能成行。于是索x_ing将他们约来,请公子试剑,这正是重华的周到体贴,公子又何必见怪?”
景衫薄哂笑,“铁判官横行河上为害百姓的确当杀”,他手指晋枢机脚下的两名胡姬,“但是她们呢?”
晋枢机曼拢琴弦,“铁判官虽姧 y- ín 掳掠无恶不作,但黄河上那群水匪也因为他才安分了这些年,所以,朝廷才容他到今日。可是,这两个胡姬,罪行之重、为祸之深,却远胜河岳鬼王。”
那两名胡姬虽极尽冶艳,但此刻早已吓得花容失色,很是可怜,景衫薄待要再问,却见那银甲少年盯着这两名艳姬,满目狐疑。
“你想说什么?”景衫薄看他。
那少年被他废了一条右臂,本是恨他入骨,可此刻被他冷若严霜的目光扫过,却又不敢不答,“她们不就是皇上新纳的那两个妖女。”
天昭帝商承弼好色荒 y- ín 男女不禁,后宫佳丽无数,只是这少年似是对天昭帝的爱宠言语都不太客气,晋枢机如此,这两个胡姬也是。
晋枢机笑道,“国舅爷眼力不差,这两个,正是皇上的宠姬。”
景衫薄看晋枢机笑得意味深长,立刻明白自己上了当,难怪他刚才不住出口相激,原来这嚣张跋扈的银甲少年竟是大梁皇后之弟,开国将军于并成玄孙,领禁卫军副统领之职的玉面金鞭小呼庆于文太。
晋枢机像是怕景衫薄找他算账,立刻从衣襟里拿出了一封信递给他。景衫薄展开一看,本就冰冷的眸子更加寒意逼人,“她们是狄国的j-ian细。”
晋枢机道,“岂止是j-ian细,公子请看。”他一挑商弦,未几便有四名赤足大汉抬上了一口大瓮,景衫薄低头一看,双眉立刻蹙在一起。站在一旁的于文太心下好奇,忍不住窥了一眼,就这一眼,登时便站立不住,左手扶着树干,不住呕吐。
晋枢机抬头看景衫薄,“景公子应该看得出,他受的是什么刑。”
景衫薄点头,握着剑的手因为太过用力而颤抖,指节发白。
瓮里的,是一个人。蜡人。
这人身材很是高大,所以,被放在瓮里的时候,骨头都被折断了。从断骨的痕迹看,应该是生前四肢关节就被打上钢钉,又用外力生生拗进瓮里。他虬髯微张,很是勇武,即便受了这等酷刑,脸上的神色依然很刚毅。从他面相来看,本该是个浓眉大眼的孔武汉子,可如今却看不出他本来的五官。因为他双眼、鼻孔、嘴巴、耳朵都已被蜡封住,这本就是狄人拷问战俘的酷刑,先拧断四肢钉上钢钉放进瓮里,若不说,便通身都浇上油脂蜡液,封住五官,活活将人熬死。
没有人比景衫薄更了解这种酷刑,因为,他的左眼也曾经被如此封上。若不是遇到师尊,恐怕,早都被制成蜡人了。不过幸好,那蜡液未及沁入眼里,大师兄已一剑挑开了封住他眼皮的灼液,又得二师兄妙手施救,总算保住了这只眼睛。商衾寒知他耿耿眼上伤痕、心下一直郁郁,便因着那烫痕替他纹了一只血燕子,正盖住那惨红的烫印。十年来,师父怜宠师兄疼爱,景衫薄已渐渐忘了当日的恐惧,甚至爱屋及乌,喜欢上了那原本用来遮伤的燕子。可如今再亲眼看到这惨无人道的酷刑,他只能更用力地握着剑,师父师兄都不在身边,童年的y-in影与惨痛也只有潭影能同他扛。
晋枢机指着那瓮,“下月是我大梁立国六十年,这便是狄国国主赫连石送来的贺礼!瓮里的这位英雄,就是二十年前先帝派去狄国做内应的腾将军。如今,已官拜狄国枢密使。他为人一向小心谨慎,赫连石又对他信任有加,若不是这两个胡女告密,岂会落得如此下场?”
景衫薄回头看那两个胡姬,那两人拼命摇头,晋枢机道,“腾将军与皇上的密信就藏在龙床枕下剑匣里,那一阵子在泰安殿侍寝的,只有你们二人。更何况,你二人每每向皇上进谗,说靖边王功高震主不得不除,难道是假的?”
晋枢机说完了这一句,于文太也跟着点头,“我听姐姐说过。”于皇后说的是,“皇上好色昏庸,纵容两个异族妖女大放厥词,连靖边王的坏话她们都敢说,我又有什么办法?”
晋枢机看着景衫薄,“我起了疑心,便着意留心她二人动静,果然,被我劫到了这封密函。”
那两个胡姬连连摆手,可终究证据确凿,除了哭求又有什么好说。
景衫薄轻轻叹息一声,转过了身。他不杀女人,可想到大师兄在黄沙散漫的荒凉之地死守,商承弼却随意将军国机密泄露给两个婢妾,到底心头火起,愤懑难平。
晋枢机低头替那黑猫抓痒,“景公子背过身是什么意思?”
月白风清,天高水寒。星月交辉下,一片花影斑驳。
景衫薄未曾发语,倒是大悲大师道,“夜照公子剑下不伤妇孺,更见不得别人欺侮女流。他如今既已转过了身,小侯爷就请动手。”
“j-ian细就是j-ian细,谁管男人女人!”不待晋枢机答话,于文太已举起了鞭子,这两个胡姬害她姐姐伤了不少心,更何况又是j-ian细,结果了最好。
于文太用鞭,用鞭的人能被称为小呼庆,虽然是为了给于老将军面子,但鞭法也不至于太差的。这一鞭子,虽用左手挥出,却是全力施为,鞭影过处虎虎生风,如花美眷眼看就要变成鞭下之鬼,晋枢机却突然握住了他手腕,“于副统领且慢动手,这样活色生香的两个美人儿,被你一鞭子打得脑浆迸裂,岂不是暴殄天物?”
“那你要怎样?”于文太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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