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商承弼视作叛将的熊驷如今正立在晋枢机面前,晋枢机早于十五日前从郢都悄悄动身,进了京安以北的桦梁口,与商承弼驻军之所相距不过九舍之地。
晋枢机望着熊驷坚毅的面孔,低低道一声辛苦,而后问,“北边情形,细细讲来。”
熊驷毫无废话,“我们是皇上派去的人,商衾寒自然不敢信任,他星夜疾驰,调动兵马,虽不避忌我们,我们也不便近前。后赫连傒路上派人偷袭,罩七舍命护过他两次,他到底对罩七有所不同,但仍有防范。”他说着就看晋枢机,“商衾寒此人的确善于邀买人心,开战之时,居然真肯放胆给了罩七一支人马派他去做先锋,大家伙都知道,他这是送一场功劳给罩七,酬他救命之恩。”
晋枢机点头,“他确实没有亏待过跟着他的人。”
“的确。”熊四继续道,“大家和赫连傒互有交手,小胜两场,士气正强,赫连傒却也不是凡夫俗子,亲率骑兵而出,咱们的人究竟长途奔袭,不比敌军以逸待劳,商衾寒竟然中箭。他中箭之后,身边亲卫便将他保护得极佳,属下等再不能近前。”
晋枢机一摆手,“后面的事我知道了。”
熊四低下头,不再多言,他不是多话的人,望着世子日益苍白的面孔,却是打定主意,赫连傒狼子野心,即使和世子结盟,也不可信。如今,世子已到京关,和商衾寒赫连傒将来都有一场大战,三年前大仇,既是世子为自己所报,无非豁出这条命去,保护世子周全。
晋枢机却是丝毫不在意自己的身体如何,他此刻都沉浸在一种难言的兴奋中,六年卧薪尝胆,伏线千里,如今已到了收网的时候。早在四县时就已运筹帷幄,做好了安排,在郢都居中调度,从父亲眼皮底下离了大楚,星夜来到此地,看着眼前的舆图,微微一笑。
商承弼也在看舆图,他的目光停在翟子沟,商衾寒一场大胜,将赫连傒逼退了九十里,赫连傒又岂会甘心。他的手指划过朔外隐隐绰绰的城防线,赫连要动手,只能是清章口了。皇叔在此牵制住赫连,晋枢机恐怕就要在——他的手指向南移,停在长江上——恐怕要渡江。
至于西成,商承弼太了解沈西云,这位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不看准了赫连傒和晋枢机动手自己疲于奔命,是绝不会出手的。
赫连傒不足为惧,若是王叔还要装死——先是受伤再是谋反,多年攒下的那点人望就要糟践地差不多了,王叔怎么舍得。是以,他师弟的罪名一日洗不清,他就必须得赢。
至于晋枢机,商承弼将手指停在长江长长的墨线上——朕等着你。
晋枢机却让他等了太久,商衾寒大胜赫连傒的捷报传遍京安城的时候,晋枢机悄无声息地c-h-a到了商衾寒的后面。
他果如商承弼所料的出兵了,但并不是从郢都横渡长江,一路北上,与他决战,将这五年是非恩怨做一了断,而是迂回曲折,取道海路,从水上攻过来。
商承弼的水师还在长江边等着迎战,晋枢机的船队却取道东海,如入无人之境的上了岸,一路西进,和赫连傒将商衾寒一东一西包了饺子。别说是商承弼,就连商衾寒都想不到,他在占据凤凰山的大好形势下,居然不乘胜追击,直逼京城,而是迂回曲折,从海上抄了自己后路。
商承弼开战以来第一次暴跳如雷,我在等你,你居然掉转头跑了。
商承弼看着密报,“他的人不是都留给他父亲了吗,哪里来的船队?”
报讯兵低着头,“说是为贺楚王登基大典,去东海上寻宝的。”
商承弼怒极反笑,好,你果然是谋算人心的高手,连你父亲都算到了,东海寻宝?只有你那个好大喜功的蠢爹才信!你早就想和王叔一战了吧,晋枢机,你还要我等你到什么时候?
晋枢机没有功夫回答他,商衾寒刚刚逼退了赫连傒,赢得了一个喘气的机会,晋枢机就在自己后背c-h-a了一箭,而且,是连环弩。
他一上岸,就一路西进,商衾寒与赫连傒刚刚结束一场恶仗,正是要论输赢的时候,他前有豺狼,背靠大海,谁能想到海上还能杀出程咬金来,自然疏于布防,让晋枢机轻轻松松就将阵线前推了几十里。而赫连傒,就像是和晋枢机互有感应一般,两人竟然在同一天进兵了。
赫连傒用的是骑兵,晋枢机,带地却是炮——他武装他海船的炮。
风行被困在晋枢机的船上,他虽不是娇气的人,可海路究竟走来辛苦,加上又身受重伤,他自幼跟随楚衣轻,也识得医理,只看那侍女每日给他伤口换的药和服的药,虽非极好,倒也对症,便知晋枢机对他虽称不上尽心,倒也算尽力了。他起初不能下地,后来在船上调养了一阵子,已经能上甲板走走,照顾他的女侍并不十分拦着他,他望着日月星辰方向,竟隐约猜出了晋枢机意图,心下不免仓惶——他这是要从海上进攻吧,他想对付的,还是父亲——也理当如此,六年前那一战,下令的是当今圣上,可真的兴兵平叛杀他父母毁他家园的却是父亲。只不知他要如何利用自己了。风行已想得清楚,无非就是作为人质,柳家的儿子能捐躯,自己就能赴难,靖边王门下,没有降兵。
其实,无论风行或是商承弼,到底是将晋枢机瞧得小了,晋枢机选择从海上进兵,一是谋定如此,二是势所当为。楚王盯着晋枢机的精锐就像盯着邻居嘴里泛着油光的红烧r_ou_,片刻不肯放松,晋枢机若要兴兵,楚王定要安c-h-a人手,于情于理,于礼于法,于光复大计,于百姓民心,他都无法拒绝。大战在即,不能让楚地生民觉得他们父子失和,又不能拿自己辛辛苦苦练出来的玄袍雪衣去换一个父慈子孝的名声,晋枢机只得借寻宝为名,先派了两百人,再派五百人,最后派出五百人来。只是,他调度有方,每一批人都不是一同走,又命令多带旗帜,是以就连被派出去的水军自己也不知道前后共有多少批。更加上船上装备精良,晋枢机的水军又是三年前秘密cao练,大家都觉得世子早有计较,不可能打无准备的仗,是以人人充满信心。
三年前,商衾寒和晋枢机修太明池,说是供两人南下游玩时护航,又练水军,每年军费花得无数,大家都当皇上是冲昏了头脑博美人一粲,后来商承弼水上陈师,大家才明白,原来皇上多年前就有兴水师的打算。晋枢机原是楚人,楚人水x_ing精熟者极多,也是练兵的一把好手,他在与商承弼演习时,早默默安排了人手,否则,三年前逃出宫,难道只为救一个楚复光吗?
只是楚人大多在湖中河中习水cao练,到了大海还是略有不同,不过晋枢机的战船极大,船又造得稳,能被派出来的又多是强兵,倒也不碍什么了。
当年,晋枢机在太明池画战船的构造图,商承弼笑道,“重华有长风破浪之志”,晋枢机只淡笑不语,今日风行观海面舳舻千里,战旗蔽空,方知,重华公子背负青天,中流击水,胸中自有沟壑。
这边晋枢机还未登岸,那边商衾寒就收到了消息,毕竟,浩浩荡荡的战船自海上来,如密云侵岸,狂浪席天,便不派探子,也感受得到波涛了。
商衾寒正在和将领们商量如何与赫连傒对决,听了回报,众将脸上现出不可思议来,惟商衾寒拊掌大笑,“好!六年前,这位重华公子忍辱投降,未能一战,倒是终于等到了今天!”他说着,就将沙盘里一半的兵力都后撤到东边,又分三分之一守住营盘,原已经摆好的与赫连傒对战的防线竟减到了三成兵力。
当下有人道,“王爷,晋枢机还没有来,赫连傒横扫Cao原,可不是易与之辈啊。咱们与他交手,互有胜败,若是只分得这些人——”
商衾寒一挥手,连牵动了肩头的伤口也不在意,“赫连傒是磨利了牙的头狼,但晋重华却是空着肚子的下山虎,你见过虎狼争锋,虎几时输过的?这人骄傲得紧,若是不拿下我的营盘,又何必亲自率军从海上来?”
云卷为晋枢机送上一盏燕窝,晋枢机笑道,“船上不比平常,何必还费心做这些工夫?”
云卷道,“我既跟着世子出来了,旁的做不了,这每日一盏燕窝还挑得出来。”她说着就回复道,“那位赢少君很是老实,除了每日观天、看星、望路,独自打坐疗伤,倒是安分得很。”
晋枢机道,“不必理他。看着就是。”
云卷连忙应道,“是。这次与他父亲决战,他还有大用处。”
晋枢机将粥碗放了下来,微微一笑,他要风行,岂是为了做这种不入流的事?只是,他也不解释,只透过舷窗,望着海上红日生光,战神吗,我若没有猜错,你此刻,应该在等我。那就痛痛快快打一场吧,我——从海上来。
第172章 s_h_è 干
晋枢机登岸的那一天,海面上一丝风也没有,他立在第一艘战船的甲板上,从遥远的远方来,商衾寒的靖王军穿着玄色的铠甲,列阵岸边,一行一行,一排一排,一列一列,鳞次栉比,仿佛站满了拳海湾曲折的海岸线。
拳海湾,是大梁最东端的一个口,因为长得像握起的拳头的模样而得名。靖王军沿着海岸立在灿烂的日光下,甲胄闪着光,晋枢机不必用千里眼,就仿佛看到了一圈一圈的彩虹,绵延千里。
船将靠岸,炮已填满,刀已出鞘,商衾寒用千里眼看到了晋枢机驶来的战船高昂的炮口,他也有炮,可悲哀得是,他是来迎战赫连傒的,赫连傒横扫Cao原立下赫赫战功的,是骑兵,他带了马,带了车,甚至和商承弼交易似的抢了五门大炮,但他没有船。
晋枢机不仅有炮,还有钱。
所谓枪炮一响,黄金万两,重华公子从不害怕鸣枪放炮,他没缺过钱,即使最不堪的那五年,他也穷得只剩下钱了。
楚地的赋税免了几年,商承弼对他更是大方,更何况,晋枢机本来就是个会经营的人。
于是,船在海上,人在船上,复仇雪耻,楚地男儿看着靖王军的玄色铠甲,不用点火,六年前国破家亡藏在心中的火种都能擦起捻子来。
晋枢机怎么能让他们失望。
令旗,金色的令旗,挥下——那些在梦里才能想望的用敌人的血填平自己的仇恨的爆发终于真的爆发了,天在旋,船在动,海水也在震,炮火,无决断的炮火,际天而来。奔雷之声,破浪之势,背水一战之勇,义无反顾之恨,全都埋藏在一次又一次机械地填充,校准,发s_h_è 之中,金色的阳光被连天的枪炮爆发的烟雾弥漫了,在商衾寒被浓烟隔绝的视线里,他只能看到红光、白浪、黑烟,脚下的地在颤,眼前的浪在涌,颤得好像一涨潮他脚踩着的这片土地就要被埋葬在海浪里,不,是埋葬在炮火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