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崖香
比晋枢机和商衾寒更不好过的,是留守一战的靖王军,他们眼看着拳海湾上晋枢机艨艟数百联袂而来,他们慷慨悲歌送走了他们重伤初愈的王爷和兄弟,他们严阵以待誓死守卫着王爷刚刚从赫连傒那里虎口夺食留下的阵地,几天前那一场大胜的战果还来不及清点,他们如何从对手手里得到的,就要如何失去。
商衾寒此来匆忙,又有商承弼在后掣肘,四十万靖王军精锐也只带出来了四万,剩下的十万人马正从西路南路星夜赶来。商衾寒太强大了,靖王军也太信任他,强大到援军都认为王爷有四万人在手对赫连傒的区区三万,根本不足为惧,商衾寒自己也这样想——承墉关外,四十万靖王军是他多年的心血,不止是大梁的防线,更是商衾寒的勋章。这么多年,放眼天下,谁能值得百战百胜的战神商衾寒倾巢尽出,赫连傒不行,晋枢机,也不可以。留守的靖王军甚至自己心里隐隐有一丝想也不敢想的y-in影与迷雾,如果真有一天,恐怕,是京城大动起兵靖难吧。尤其在小王爷围了诏狱的时候,这重迷雾好像渐渐散开了,却没有人能它点得更透亮。
靖王军自商衾寒以下,人人自负深谙兵法之道,各个都会说,兵无常势水无常形,也知道战机如灵光,变幻莫测转瞬即逝,但是,谁也想不到,六年前的手下败将,不战而降用自己的身体换了楚国六年和平的承恩侯,远见卓识运筹帷幄绝不在他们用兵如神的王爷之下。
大军开动不久,就传来王爷战败的消息,大家虽担心却更多的是因为关心而非焦虑,是以虽加快了行军步伐却也稳得住阵脚,果然,很快就传来了王爷是用计赚进赫连傒,放马滩大捷,于是,路上的靖王军也摆酒分r_ou_庆祝了一番。接着,那位拿下凤凰山,受封为太子,还悠悠闲闲给京城送尸体送庄票的重华公子居然不趁着士气正旺踏破凤凰山,横渡长江与摆好了架势等他决战的当今天子清算这六年街头巷尾最伶俐的说书人也说不清的是非,反是莫名其妙带着战船绕道东海从拳海湾抄了王爷后路。
不管大家愿不愿意承认,尽管六年里关于这位重华公子的传奇都是在床上,也没有任何人敢小觑他的悍然一击。这时候,大军才真的是动了起来,晋枢机,不用击鼓,不用摇旗,单凭这个名字,就能令人生畏。
如今,这份畏惧变成了现实。
商衾寒留下靖王军右军统帅齐亮镇守,靖王军守关,赫连傒经常在边界来打Cao谷,他虽知道这位颠连可汗的厉害,倒也并不惧怕。可如今,面对着被狄人马蹄踏破的旷野,铁槊刺破的盾牌,环弩扎成筛子的Cao场,他终于明白,王爷留下的一万人马,虽是精锐,对上这位Cao原之狼配着重弩、环首刀,狼牙木奉的骑兵的千里奔袭,一万对一万,是真的落了下风。
他知道,不是兵马不足,也不是装备不精,而是自己的指挥才能,无法与这位扫荡了整个Cao原对天称汗的头狼相抗。
赫连傒此次进袭用的是蜂狼阵,此阵是北狄兵马总司晋枢机夜读《左传》将鱼丽密阵加以改动而布,将北狄军队按照蜂巢的形状进行排布,阵营呈六个区块,大将位于中后,主要兵力集中在中央,前面先锋阵以轻骑兵为主,长驱直入直杀敌军阵营,其后重骑兵拱卫,阵型密布,有狼x_ing的野,又有蜂群的组织有序,将北狄士兵的武勇和训练有素发挥到了极处。
商衾寒的靖王军虽然强劲,但有一个致命的缺点,是商衾寒本人太强了,靖王军各个对他奉若神明,他本人也的确称得上神兵天授,运筹帷幄从未错过,可也正因如此,除了他之外,靖王军内并没有将才卓越的领导者,这支铁军战无不胜,靠得就是执行力,而这次晋枢机一招险棋,商衾寒错估兵力,自己的大队人马被晋枢机托在海岸上,防守就空虚。北狄兵原就威势强壮不让靖王军,又有晋枢机阵型加持。
齐亮是个好将军,对商衾寒言听计从令行禁止,训得军队整肃有力,可应变将略却非他所长,北狄兵又向来是靠着一股子野劲打仗,仗着骑兵骁勇冲锋,打完就跑,遇上靖边王的各式阵法往往束手无策,却不想,这次竟然反过来了。这可是一支虎狼之师,如今又有晋枢机强阵加持,不过三日夜,商衾寒留下的一万人马就被杀得七零八落,北狄军相当强悍,铁蹄踏过齐亮的身体,将这支曾带给他们失败也带给他们屈辱的曾经在Cao原上留下赫赫威名的靖王军斩尽杀绝。
留守靖王军,全军覆没。
赫连傒振臂一呼,北狄兵云集响应,“杀上拳海湾,迎接晋总司!”
“晋总司!晋总司!晋总司!”
他们赢过太多次,可惟有这一次,赢得阵仗最大,伤亡最小,杀敌最多,打得最酣畅淋漓最痛快!Cao原上的野狼们终于心悦诚服,原来那个千里之外文文弱弱喘一口气好像就要死了的长得比娘们还好看的男人,真他娘的是个英雄!
他们心中的英雄,现在正承受着宿命注定强加给英雄的惨痛,晋枢机天纵英才,少年之时即以“重华”二字骄天下,心智、武功样样是超卓绝拔之才,却奈何六年里受尽磋磨,身体早已败如飞絮,又被商承弼联合楚衣轻散去半数功力,虽说是为治病之故,但晋公子连生死都不由自己,何况病弱,他为复仇大业,只好再度逆天而行,揠苗助长,重修摄魂术,他心气又高,才赋又过人,练一日,抵得别人十日,但心脉脏腑的反噬之痛,也强于旁人十倍。
商衾寒虽长年戍边在外,但他师出名门,武功根基既稳,内力又极精纯,身体底子不知强于晋枢机多少倍,奈何数月前,他因有私心拼着受了晋枢机一剑,直中要害,虽得楚衣轻尽心救治未伤x_ing命,但到底也伤了元气,更加之一月前肩膀中箭,箭上还有毒,虽然没有传说地那么凶险,但到底不好过。
这两个人,一个痼疾缠身,一个新伤未愈,两人又都是当世罕有的高手,以全力相拼五百招,各自都倾尽了精气。
如今,晋枢机因为大量消耗内力而不能完全压制体内流窜的真气,内力到处飞撞,凑近他身前的人都会被他四散的内力流重伤,商衾寒也因为晋枢机招招逼人而牵动了肩头的伤,持枪的手已开始颤抖。
晋枢机皮肤原就白皙,如今,晶莹的汗滴沁在挺翘的鼻端,皮肤苍白得仿佛刚晒出来的海盐,商衾寒额上也冒出了汗珠,他二人兵刃相击的声音由轻而脆余韵悠长变成了重而烈声如洪钟,枪来剑往,全身的内力灌注在兵刃上,商衾寒仗着自己年岁既长,内力又纯,手中长枪生逼地晋枢机连退三步,晋枢机强提一口真力,以命相拼,天灵盖顶白气蒸腾,“扑”地吐出一口血来,还未来得及收势,却见晋枢机身子借着身体前仆之力,任凭商衾寒的枪尖刺穿了自己的肩头却是在他内力倾囊而出之时,用自己长剑c-h-a进了商衾寒肺叶。商衾寒绝想不到他忍辱偷生这么久,竟真的舍得就这么用血r_ou_之躯撞上来只为了刺自己一剑。
晋枢机受伤虽重,但却绝非要害,他的肺被刺穿,却是更加要命。他猛地一拔枪,晋枢机的肩头被他枪花倒挂捣地血r_ou_模糊,整个人如一片枯叶飘飘扬扬后仰,一手攀住瞭望杆稳住身体不让自己倒下去,另一只手里提着飞泉剑,剑尖的血一滴一滴落在甲板上——商衾寒的血。
晋枢机一双重瞳发出妖异的光,眉间朱砂比夕阳还浓,他眉头微扬,轻言浅笑,“看我们俩谁活得长?”
商衾寒按住血流如注的伤口,俯瞰脚下战局,屏息敛气,“你的人,恐怕没有你活得长。”
他只五千兵马,商衾寒带来会他的,却有三万。他虽用炮轰倒了一批,但靖王军又岂有后退之人,打了一天,终于现了劣势。
晋枢机却只是笑。
商衾寒见他眼中虽有悲痛,有不舍,但绝无惊惶,更知自己所料不差,“晋枢机,你果然卑鄙。”
晋枢机却连笑都懒得笑一声。
商衾寒放下枪,在甲板上盘膝疗伤,晋枢机提着剑,靠在瞭望杆上看他。船下越战,楚军倒下的越多,终于,有靖王军的人杀了上来,看到晋枢机与王爷一靠一坐,俱受了重伤,当即将晋枢机团团围住。楚军热血男儿看到世子被围,纷纷抢身而上,但因为人手,又没有靖王军有经验,很快就被斩落在舷梯上。
晋枢机强自开口,“不用上来,他们,不敢杀我!”
靖王军听得晋枢机话,又见王爷盘膝难起,玄光熠熠的龙骧麟振甲都被血染透了,更深恨晋枢机,可靖王军从来军令如山,没有商衾寒的话,他们的确不能杀晋枢机,甚至,除了围着他,不能动他分毫。
晋枢机一笑,也盘膝坐下,抱着长剑,疗起伤来。
靖王军人人不忿,尤其是年龄小些的,他们眼看着自己的兄弟被晋枢机强弓利炮所伤,炸得尸骨难寻,如今,他束手就缚,竟不能奈他何,恨得双目充血,睚眦欲裂。只有老成的在一旁劝道,“他已是强弩之末,为了小王爷,忍他一忍又如何!”
晋枢机只是笑,重瞳闪烁,连眉间朱砂也仿佛发着妖光。
那年轻的小兵究竟忍不住,对船下喊道,“你们的太子爷都剩下半条命了,还不投降?”
更有靖王军道,“快把小王爷交出来,给你们一个好死!”
楚军眼看着攻上船来的靖王军越来越多,起初是一对一,后来变成两个对一个,三个对一个,身边的战友一个一个倒下去,继而变成合围,身上的一道伤,两道伤,渐渐变成不知道什么时候身体哪里又捱了一下子才知道又倒下了一个护佑自己的战友,而后,伤口越来越多,直到自己也倒下。
五千人,一百条船,战到还剩最后一口气,江东子弟多才俊,没有一个退步,也没有一个投降。
终于,整个海面上,着金甲的都已倒下,船上压下的,全是黑色。
最后一名活着的楚军被逼到了船尾,年轻的小兵一咬牙,突然跳起,将手中卸下的半片船板向围攻的靖王军狠狠砸去,在空中大喊一声大楚不灭,太子保重,纵身跳进了海里。
晋枢机听到叫声,转头去望,却因为身受重伤,只听到了重物入水的声音。
靖王军将三条金龙盘旋的商字旗,c-h-a上了晋枢机坐船。
商衾寒调息站起,“你,还不肯降?”
晋枢机用剑撑着身子,也站起,“降?我爹又不是没降过,降有何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