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卜芥
得知了哥哥境况的晋枢机在练兵,黑云将空旷的演武场压得密不透风,洞黑的令旗一下,百枝摘了箭镞的羽箭,例无虚发,全s_h_è 在硕大的牛皮鼓面上。
百名弓箭手,一字排开,箭如急雨,连绵不绝。
晋枢机跨坐在马上,背着一张巨弓,身正颈直,眉间不见波澜。
令旗再下,百箭齐发,声如空谷飞石。
晋枢机摇头,旗官再次发令,列阵箭手再s_h_è ,从行头到队尾,箭如流星。
晋枢机示意几名放箭太快的士兵稳定心神,再来。
众箭手张弓搭箭,列内的一名百骑长用狄语说了句,箭镞也没有,不知有什么练头。
晋枢机眉峰一沉,目光纹丝不动,伸手便抽了一枝无镞箭,引弓后坐,只听一声弦响,箭矢疾飞,洞穿了竖在校场里的七层铠甲,钉在百步外的大杨树上。狄人擅s_h_è ,目力极佳,如今人人看到箭矢上墨色的羽毛飘动,正是那百骑长兜鍪顶端的黑羽。阵内的箭手们人人屏息危坐,千人的校场丝毫不闻呼吸之声,沉得要人心悸。
在北狄,只有神箭手盔上可饰羽毛,真正百步穿杨的神s_h_è 手,头盔之上羽毛为金色,谓之神箭金翎。三月后的卫城之战,晋枢机连发七箭s_h_è 穿了对方以七星阵守卫的大纛,被狄人称之为金翎王。大梁这千名箭手,俱是万中选一的好手,人人以s_h_è 术自傲,有一些悟x_ing高的,已约略明白他听以鼓声验战阵的心意,如今见晋枢机露了这一手,力道准头奇佳,竟骇得说不出话来。狄人尚武,向来强者为王,晋枢机倚色封侯的种种他们没兴趣,但一个绝艳如此的男人,又和他们的大汗相交甚密,无论晋枢机有没有和赫连傒发生什么,在别人的眼里,都没有什么区别。他以男子之身蛊惑两位帝王,时人对他难免有几许促狭的揣测,哪怕人人都知道重华公子文华陈思武重冠军,可也没有人真的在意。如今,见他s_h_è 术惊人,运筹帷幄,心有沟壑,将轻视之心不免收了几分。
赫连傒再上校场时,便觉得场上的气息不一样了,他是深知晋枢机有多少才具的人,因此,交给他练的这千人尽是精锐。不仅是精锐,更是百战之余,这些人有多难收服他也很明白。更何况,Cao原的汉子直来直去,向来看不起中原人的机侩,让他们浴血战场他们绝不后退,可要习战阵,打埋伏,那是要了他们的命。如今,见晋枢机强弓所指,这些如狼似虎的强兵竟甘心摘了箭镞s_h_è 鼓面,排了队形演阵法,不禁大是欣慰。
晋枢机却像是没有看到赫连傒,只专心看狄兵骑s_h_è ,将自己看中的s_h_è 手都挑出来,片刻间布出新的攻势来,眼前千人cao演,他的胸中却早已画清了京安城的十五道防守,看到了商衾寒的十万雄兵,跨在战马上的重华公子,只要长剑在手,就可剑指苍穹。
赫连傒左手托着晋枢机的腰,右手握着他肩膀将他扶到床上,晋枢机并未强自用力,靠着他半边身子躺下,赫连傒拿了引枕给他垫在身后,晋枢机拥紧了被子,才问一句,“殿试就安排在明日了吧。”
赫连傒不太留心这些事,先将小炉子上煨着的药给他端了过来,然后才道,“是。”
晋枢机将手从被子里抽出来,小心捧着药碗,药有些烫,他抿了一口再算日子,“咱们的人进了大散关了?”
赫连傒接了药碗过来,见他唇边略沾了一点药汤子,伸指拂去了,劝道,“这么殚精竭虑地做什么,总是赶得及的。”
晋枢机没答话,只是又接过药碗来喝了一口,明天烫得上颚都像剐掉了一层皮,却偏偏还是冷得发僵,“我们的时间,并不多。”
赫连傒的手搭在他的肩上,“你今天不敢强使内力的。”
晋枢机不说话,默默将一碗药喝完了,拥着被子躺下。
赫连傒将手探进他颈间,冰得晋枢机一个哆嗦,赫连傒仿若不觉,“今日比昨天还热些。”
晋枢机闭上了眼睛,他太累了,什么也不想说。
赫连傒衣不解甲,将药碗搁在桌上,抱着斩马刀坐在晋枢机旁边,一时,听得晋枢机呼吸沉起来,便吹熄了灯。
晋枢机没睡着。
他睡不着。
他知道,哪怕有哥哥留下的药,自己的身子还是越来越不好,既迈出了这一步,就不能再虚掷光y-in空负名声,他有太多事要做,任何时候,造反,都是要煞尽心血去绸缪的。他的病,商承弼打出来的陈年的旧伤之外,更多的,是思虑太甚,可如今,比在大梁宫里挨日子,还要更辛苦十倍。日日在校场练兵布阵不说,更还得思虑谋划,朝堂上的,宫廷里的,更还有——民心,样样都要算计到,早都是强弩之末了。赫连傒不放心他,夜夜守在他旁边,他知道这全是好意,只是,这么守着,他更睡不着。睡不着,就只好在赫连傒的床上想商承弼的事,天昭帝,现在在做什么。
商承弼在和楚复光下棋。
明日就要殿试了,宫门都落了钥,堂堂的天子却要和今科的举子下棋。于是,十二道宫门,一道一道的开,每开一道门,言官们的耳朵就长出一寸来。
商承弼执黑,楚复光执白,近了三更,被连夜召来的大才子却连棋枰都没有摸到。天昭帝捻着那枚黑子已快一个时辰了。伺候的宫人们强忍着呵欠,每个人的眼睛都是雾蒙蒙的,连顺公公都不敢再送参茶了。
楚复光终于将手中的白子放回了棋盒里,“夜已深了,皇上明日还要主持殿试,早些歇着吧。”他话说得很自然,说完,就挥手叫奴才们送巾栉来。
商承弼突然落下一子,咔地一声,响在棋枰上。
栖凤阁的奴才们心都要跳出来了。
楚复光面不改色,“皇上为世子保重身子。”
商承弼的语声毫无波澜,“世子?你果然是他的人,他什么时候挑得你——”他说着又摸出一子来,也不待楚复光再下,自己又占了一角,“该是两年前吧。”
小顺子的心都要从喉咙里蹿出来了。半夜深更,栖凤阁里烛火点得通明,摇曳的灯影晃在顺公公前倾着身子的脸上,扭曲得叫人心悸。
楚复光自两年前蒙晋枢机搭救,月前进宫,伴君走到这一步,早将生死置之度外,被商承弼陡然叫破,竟是分毫不乱,只道,“皇上漱一漱再睡,晚上参汤留在口里,涩得睡不踏实。”
商承弼终于抬起头,仔仔细细看他,又举起灯来,摘了绣着云龙纹的灯罩,将烛火凑进到他眼前,闪烁的黄光几乎要烧到了楚复光眼睫,楚复光依旧低眉顺眼,一动不动。
小顺子的心里直打鼓,想到明天就是殿试了,一切都按侯爷的部署,今晚可千万不能出岔子,眼看着火星子就要烧到楚复光脸上了,突然灯花一爆,真的燎掉了楚复光一撮头发,焦糊味一起,小顺子惊呆了,就要叫出声来,却生生咬住了唇,咬得嘴上血都出来了。
商承弼放下了灯,回头,仿似不经意地瞟了小顺子一眼,“送楚公子出宫。”
小顺子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这才觉出口里的血腥味来,当即不敢再说,又一次开了宫门,送人出去。
第二日,金殿廷对,商承弼以拊马不时为题,众试子目瞪口呆,惟有楚复光成竹在胸,叉手成文,一蹴而就,对策召问,应答如流,天昭帝大笔一挥,将会试五十七名的夜谈红人楚复光钦点为状元。传胪送榜,士林震动,天下哗然。
楚复光钦点了状元的消息一出来,云泽就一个嗝儿都没多打的告诉了楚衣轻,楚衣轻正在为晋枢机采药,马不停蹄地回了京安,衣服都未曾换一件就去了北边的校场,今日cao演地是天市东蕃阵,十一支在侧,晋枢机在房,令旗所到之处,狄人子弟无不听从,楚衣轻精通奇门遁甲之术,只一看就皱了眉头。晋枢机cao演阵法专心致志,谁都不见,只等正日头落了,才过来见哥哥。楚衣轻见他脸色有一种说不上的潮红,倒也不急着说话,先命他随自己进了帐子,仔细把了脉,狠狠皱了皱眉头。
晋枢机竟是笑了,“担心什么,凭昭列神医的神通,当可看出来我一时半会还死不了。”
楚衣轻拿了纸笔,却不开方子,反在纸上写道,“我日前夜观星象,见荧惑守心之相。”
晋枢机竟是一怔,“真的?”
楚衣轻点头。
晋枢机先是愣了一下,而后长笑道,“好!大好!”说着便起身去床前拿剑,晋枢机长剑出鞘,手指轻轻抚着剑锋,“昭列公子惊才绝艳,自然不会看错了。真真天助我也,天助我也。”
楚衣轻见他笑,心内铿然一跳,若天象是真,应在商承弼身上——曾经的情人都要死了,又有什么好?他不再多言,反是提笔写了药方出来。
晋枢机左手执剑,俯身亲自看了药方一遍,“我有大事要办,哥哥你可别又把我毒翻了。”
楚衣轻心中一痛,却不和他计较。
只是他的脚尚未踏出晋枢机的门,晋枢机又问一句,“天象的事,商衾寒知道吗?”
楚衣轻顿了脚步,半晌,却是什么都没说,径自去煎药了。
天象,商衾寒当然知道。可是,他现在缺无力去领会。
殿试传胪,楚复光被圣上钦点为状元,泥墙簪花的铜状元孔梦被商承弼称赞了一句生得俊被点为探花,榜眼却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老士子,商承弼的题拊马不时,原意是诚心相爱,反受其害,谁想这位老先生糊涂了,竟在对答时叹息一句,情之所起,一往而深,即便圣人教训,也心不由己了。商承弼的题出自《庄子》,大梁历代的君主虽好虚尚道,但在天下的读书人眼里,圣人还是只有孔老夫子一人的。这一语可说是无心,但这一题却破地南辕北辙,不料商承弼竟在满堂才子中点了他为榜眼,此前士林声名颇佳,治水献策有功的田芳,竟连个传胪都没得,反是在二甲第八名,如此,琼林宴还没有开起来,老臣们就跪在正德门外哭先帝去了,今科的举子生员纷纷就像受了鼓励,三百人众,一齐聚到文庙哭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