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衫薄和卫衿冷在一起。
靖边王才竖起异帜,景衫薄就毫不犹豫地奔向大师兄去,却奈何受到了不知几番阻拦——都不要命,都很麻烦。他不知道是谁在拦着他。直到——听到三师兄的事。
三师兄一家被下狱的时候,景衫薄是带着他的鸣鸿刀要冲到诏狱去劫狱的,却因为救护一队被山贼掳掠的妇孺,被困在山里半月找不到出路。
待他安顿了那些老弱终于从重峦叠嶂瘴雾重重的山林里出来的时候,听到的,已是卫家全家罹难的消息。他提着鸣鸿刀就要替天行道,立斩昏君,却在半途被三师兄拦下。
那时候的师兄,形容枯槁,他甚至在对方叫出“小夜”两个字的时候,都怀疑是不是自己认错了人,若不是他那永远都折不弯的挺直的背,他根本不敢相信,号称铁拳不倒,傲骨不灭的新旸卫三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只是,三师兄的眼睛还是很坚定,唤他的时候,还是很温柔。温柔到,他觉得自己贸然说出报仇两个字,对师兄都是伤害。
卫衿冷告诉景衫薄,“大师兄另有安排。”景衫薄安静听话,一心陪着三师兄,度过这一段最艰难的时光。师兄呵护了他这些年,现在,他要陪着他。
直到,独属于缉熙谷的飞传在二人安顿的桃林飞过。
景衫薄是在汲水的时候收到飞传的,白练上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写得清清楚楚,西成出兵少泽,主帅正是安乐王——他怎么会带兵来打大梁!难怪这些天自己抱怨沈栖闲居然不来的时候,三师兄只是格外温和的笑笑不说话。景衫薄觉得,他是不明白了。那些团在心里的疑窦结成了树的瘤瘿,困得他走不出来。心底隐隐有一种可怕的预感,难道,三师兄竟——
景衫薄不敢想,他要弄清楚!可是,走到了门前,却不敢问。
如果——那三师兄该有多痛——他居然说重阳节快到了,要给自己蒸花糕。
眼看着景衫薄去打水,却两手空空回来的卫衿冷停下了忙碌的手,他那一副铁拳,现在只想砍柴擀面,什么都不想问。只是,小夜向来是藏不住的人,他一见这孩子脸色,就知道,该来的,总会来。想想他能安静陪着自己这么久,是真的觉得自己家园破碎孑然一身可怜吧。
卫衿冷望着师弟,“有什么话,都先吃饭。”
景衫薄突然再也抑制不住情绪,“他怎么可以这样做!成国王爷有什么了不起,咱们告诉大师兄去!”
卫衿冷鉴貌辨色,知道景衫薄此刻心神激荡,未免他控制不住情绪走火入魔,忙过来拉住他的手,他本以为,小夜是知道了商衾寒的事,却不想他陡然失控是因为沈栖闲。卫衿冷心中狠狠一沉,却是不动声色,只低声叹道,“他也有他的苦衷。”
景衫薄哪里听得进,吼道,“那也不能带兵侵占咱们大梁的领土!三师兄,咱们去找大师兄,带兵把姓沈的赶出去!不止为你出气,更为咱们都是大梁子民。”
沈栖闲带兵,小夜如何能知道的这么清楚,卫衿冷心念一转,就知道定是商衾寒设计,他狠狠攥住拳,你谋算我也便罢,竟连小夜也不放过!大师兄,二师兄已经离你而去,难道,你要真让自己变成孤家寡人吗?
那边景衫薄犹在说,真当缉熙谷无人不成,他日一定要带着千军万马让沈栖闲还一个公道,卫衿冷突然出手点住了景衫薄x_u_e道,“小夜,你大师兄自有计较,现在起,你就陪着三师兄住在这里,不要再出去了。”
商承弼派大军还击,驱退大成兵马,安乐王沈西云亲自领兵还击,西成和大梁的表面和平彻底被撕破。
当此时,南楚兵临城下,北梁易帜待机,西成兵戎相见,北狄虎视眈眈,商承弼可谓四方掣肘,腹背受敌。凤凰山一役,二十万大军无功而返,商衾寒出走,一国之君束手无策。商承弼在国中的威望一路跌至谷底,其时大梁内部都主张先平楚逆,再和北梁,却不想皇上竟在内忧外患的时候徒然惹上西成这个敌人,尤其是,九月十五,安乐王率军大破萍水河,将光复军打得七零八落,连市井小儿都道商承弼穷兵黩武,好大喜功,更致祖宗基业于不顾。
与此同时,北狄国主赫连傒与北梁再度交手,靖边王独子赢少君商从涣率军迎战,五度交手,互有胜负,两军陷入焦灼,始终不能各进一步。
就在赫连傒与商从涣对垒长延荡的时候,商衾寒的亲兵两万人马驰援,北梁军士气大振,将一代狼主围困黄沙之中,正待一举歼敌,南梁被皇帝私自豢养的莲花幡突然杀到,口口声声要取商衾寒x_ing命,拖住了大军,致使赫连傒趁势逃走,一场大胜打了个大折扣。
消息传到南梁,商承弼人心大失。大梁和北狄,那是鲜血浇铸的仇恨,恨到北狄人死绝了,梁人都要挫骨扬灰。兄弟阋墙,外御其侮,如今倒好,朝廷鹰犬莲花幡竟不顾大义,私自助敌。今科传胪吴显绘聚集了一众的新科进士,率众冲进孔庙,手持一本《论语》,慷慨陈词,称其穷兵黩武,不恤百姓,忘恩负义,分裂国土,暴虐无道,逼杀忠良,恣幸男宠,断绝宗庙,游戏科考,辱慢圣贤等,细数商承弼十宗罪。
今科士子早在心中对商承弼暗蓄不满,楚复光高中状元后这种不满更达到了顶峰,当时甚至有寒窗十年不如软枕一夜的戏言,只奈何当时南楚作乱,北狄叩关,士子们的种种怒气也被更大的国仇压制。如今,吴显绘当街议政,口沫横飞,借莲花幡劫杀商衾寒一事挟士林民心,怒问苍天,称商承弼多行不义,倒行逆施,“圣上不肯恤万民,万民又岂肯佐圣上乎?!”一声诘问振聋发聩,当即撞死在孔子像上。銮禁卫赶来的时候,只见一具尸首,鲜血直流。
当日,本届主考,新任礼部尚书陈光棣挂印辞官,而后,朝廷官员尽皆效仿,那些被授了官的今科士子也拒不接印,要朝廷给一个说法。
秀才造反,十年不成。商承弼又岂会将这群迂腐书生放在眼里。但居然有人胆敢指着他的名字骂昏君,商承弼又如何忍得下这口气,只是,他也知道此刻自己民心尽失,与晋枢机决战在即,不能再滥杀激起民变,此时当以安抚为要,其时,商承弼尚在行军途中,他的诏书还没人京城,菜市口就已经悬挂了几十个首级,全是今日坐在文庙前哭先帝的挂印之臣。
商承弼的嗜杀成x_ing向来为人所胆寒,此事一出,京师再无宁日,定国公府于并成以老朽之躯抱着国之柱石的先帝钦赐匾额,怀揣密旨,称先帝临终托付,子孙不肖,钧天王可取而代之。
与晋枢机两河对峙准备决一死战的商承弼,彻底被斩断了退路。
第184章 爵实
于家已是百足之虫,可于氏对商承弼的意义不一样。
他登基,靠得是于家辅佐,埋在陵寝里,等着百年之后与他合葬的,是于氏女。
无论商承弼和于家发生了什么,等闲变却故人心,百姓却不在乎是谁的心意先变,尤其是,在于皇后那场极尽哀荣的葬礼之后。
商承弼的銮禁卫破户杀人如入无人之境,却忍让于家多时,根本就在于,那块国之柱石的牌坊是先皇立的,商承弼登基,靠得是太子嫡子,血脉正宗,于氏满门忠烈,却是他刻得字。如今,于家的定海神针突然变成了金箍木奉,说大就大说小就塞到了耳朵里,可真是抽冷子给了商承弼一记狠的。
什么先帝临终托孤,如果有这道密旨,商衾寒举事,还要托庇什么逊位之恩。只是,这把戏瞒不了千秋史笔,老百姓却不在乎。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民心这潭水,被商衾寒和商承弼搅得天翻地覆,过日子的人早烦了。理由是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不想一出门就看到菜市口挂着尸首,一走路就被提着绣金刀的銮禁卫当街砍死。这个昏君,谁都敢杀,那就先让别人杀了他吧。
传言中被自己人伤在后背上的商衾寒此刻正擦拭着掌中的鸣鸿刀。他的飞鸽传书出去,卫衿冷没来,景衫薄也没来,来的,竟然是楚衣轻。
日光刺目的正午,一把刀飞进来,直直扎在商衾寒养病的床上,刀光闪闪,他的心却比刃还凉。
经了莲花幡暗杀一事日夜护卫的疾风二十八骑断想不到还有人能在重重守卫下一刀破窗,追出去的时候,只来得及看到一片飘飞的白色袍角,还不及回报就听到王爷道,“不要追。”
鸣鸿刀扎在床上的,还有一封帛书,只有七个字,“只愿君心似我心。”
多缠绵的一句情话,却是写在刀尖上,商承弼只有苦笑。昭列,你如今,竟连看我一眼也不肯——只愿君心似我心——我希望你终能不负这万里山河,否则,这一次飞进来的是刀,下一次,要得,就是我的命了吧。
新旸怎样,小夜为什么不来,你若恨我,又何必送刀,你若信我,又为何不肯见面?
商衾寒收刀入鞘,将鸣鸿递给儿子,风行连忙拒绝道,“这是小师叔——”
商衾寒根本不容他说完,“忠州防御使商承涣!”
“末将在!”
一并递过去的,还有调动靖王军的兵符,“持印,执刀,放马,入京安——”最后一句话是,“当不负皇祖与为父所望。”
“爹!”风行第一次在商衾寒帐前喊出了这个字,这也是他,第一次看到父亲鬓边的白发——早生华发。
商衾寒武功绝高,内力深厚,若非一身惊人气魄,不惑二字,于他是历练,不是年纪。可如今,透过父亲的唇边眼尾,纹路森森,他竟第一次感到,面前的父亲,竟有几分苍凉。他将兵符和鸣鸿刀交给自己,独遣自己入京,身边,就只留下不到两万人。
风行心中忽然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
这两日,信使往来,父亲虽不说他也知道凭着玄安帝和父亲的交情,于家与父亲的交易,一切都在掌握之中,遗诏说一出,天下欣然,这时候回京,名正言顺。不止能一扫当日被迫出走的郁郁,更能洗清叔夺侄为的恶名,这种时候,父亲为什么不回去。赫连傒可不是易与之辈,他一朝退去,绝不会安心蛰伏,只会静待时机,暴起一击。
风行重重叩首,“父王,京师瞬息百变,尚需父王主持大局,此刻有孩儿镇守,定不负父王所托。”
商衾寒不语,风行再拜。
不语,再拜。
如是三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