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默半晌,终于继续说道:“……一个江湖人,这辈子最大的成就,也就是俞帮主那样了,到头来还不是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但是你如果问俞帮主后不后悔,他肯定是不后悔的,是么?”苏妖孽忽地笑了笑,“俞帮主年幼时家破人亡,在流霞山庄也不招人待见,后来还不是一手创立了碧落黄泉帮,把一个上不得台面绿林帮派硬是做得连官府都要给几分面子?”
他看着萧随意,微笑说道:“俞帮主本应该死在六十年前那个灭门的夜里,但是他却活了下来,而且越活越风光,从一个吴家弃子一步一步做到了天下第一大帮的帮主,即使后来身份败露,也依然在官府的追杀中活了三年——至少对他自己来说,他已经做到了不留遗憾。”
“家破人亡,二十年心血一夜之间化为乌有,部属死的死逃的逃叛的叛,最后死的时候都不得痛快,死后尸体还要被人糟践,这叫做不留遗憾?”
“家破人亡不是他的错,死无全尸也不是他的错。唯一称得上失误的,便是笑笑那件事情——但是人力终有穷尽,谁都有失算的时候,只不过有的人运气好,有的人运气不好罢了。”
萧随意看着苏妖孽,一字一字说道:“俞帮主本是惊世之才,不幸生在俞家,九死一生才逃过一劫。此后兜兜转转数十年,事业初成,原本以此为根基还可以大有作为,却因为某些贵人的贪念,断送了他所有的可能——空有一身才华却落得如此下场,难道不是最大的遗憾吗?”
“恰恰相反。”苏妖孽微笑说道:“俞帮主出身不幸,却从未放弃希望,此为自立;被吴氏子弟排挤,原本永无出头之日,却能毅然决然地离开吴家,自己闯出一片天地,此为自强;即使是最后,连碧落黄泉帮都没了,他仍然在官府的追捕下逃亡了三年,此为自信——上天原本给俞帮主安排了一个必死的局,俞帮主却把死局走得这么漂亮,又有什么遗憾的呢?”
半晌,萧随意忽然低低唤了一声,“老三。”
“嗯?”
“——你在说你自己……吧?”
——关于苏妖孽的过去,萧随意也听过两次,虽然有些细节还不甚明了,但是可想而知……那不会是一段令人愉快的经历。
“我哪里有俞帮主的气魄。”苏妖孽笑了笑,抱着酒坛喝了一口,用酒坛挡住了自己的神色,“有些人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死的,比如肃王,成败不过是住王府和住寺庙的区别而已;至于像我们这种很容易死的人,只有趁着没死的时候好好活着咯。”
萧随意皱眉道:“你为什么总想着自己死后怎么样。”
“做我们这行的,谁没想过这个问题。”苏妖孽淡淡笑道:“区别只不过是我从来不想我死后会是什么样子,而你却给你死后的随意楼留了一大堆安排。”
——此刻月色虽然明亮,萧随意却有些心神不宁,因此没有注意到苏妖孽抱着酒坛的手骤然扣紧,因为太过用力,骨节呈现出不祥的苍白色。
肃王府的人已经找到他苏妖孽了……如果肃王府提出第二次要求,他拒绝,肃王府绝对不会容许一颗不听话的棋子再活下去;他同意,萧随意也不是心慈手软的人。何况他和肃王府之间横着忠孝之义和救命之恩,和萧随意之间横着八年的彼此扶持以及一坟桃花酒。
……怎么算这都是个死局。
苏妖孽手腕一震,宽大的袖子滑了下来,将他的双手遮盖得严严实实。
“说到安排,”萧随意蹙眉说道:“接近鲁王倒是简单,他自己沉不住气暴露了裕王的事,现在想必也在头疼我们的态度。我们只要告诉他裕王遇刺是肃王所为,并且简单提几句长江水运,我想鲁王应该能明白我们的意思。”
——萧随意从来不会在争不出结果的问题上浪费太多时间,因此直接把俞长歌的生平扔到了一边,转而集中精力应对眼下的局面。
“其实这中间还有一个关键——”苏妖孽突然说道。
萧随意微怔,“怎么?”
苏妖孽原本只是打算靠着说话转移注意力,没想到话一出口,反而真的被他找到了思路,“肃王和鲁王谋反的证据,是拿来给陛下看的。如果没有事先跟宫里打过招呼,到时候就算能给两位王爷安上谋反的罪名,我们也会被当做叛贼同党处理——”
萧随意接口道:“那我进宫面见陛下?”
“陛下?”苏妖孽笑了一声,“原本如果不是我们像鲁王表示平分长江水运的想法,鲁王他大概也不会动这个心思吧?圣上纵使再不放心自己的兄弟,也不会允许我们一个外人在其中挑拨离间。”
明面上与鲁王结盟,实则引诱他动一些不该动的心思,再把这个心思当做鲁王不臣的证据,置其于万劫不复之地——如果被皇帝陛下知道了随意楼在其中做的手脚,他们死上一万次都不够。
“也是,这种事只能先斩后奏……那除了陛下,还有谁有这个分量?”萧随意蹙眉思索,半晌终于想起了一个人来,“颜老先生?”
颜玉华的书法文学修为冠绝当世,年轻时也曾征战北疆,立下过汗马功劳。此后颜玉华功成身退,只在朝堂上挂了个闲职,但是谁都不会怀疑,一旦战事再起,颜玉华必定会重新出山。
功成名就却又隐于朝堂不问政事,确是最好的人选。
苏妖孽在青玉楼的时候,也曾与颜玉华有过一些交情,甚至……颜老先生曾经一时兴致上来,对《长生殿》的剧本做了某些方面的修改。
苏妖孽略一沉吟,说道:“万一老先生看出来了我们的意图怎么办?”
萧随意不太确定道:“应该……不会的吧?而且此事就算失败,对颜老先生也没有损失;如果成功,反而有他的好处;他纵使不接受,也不至于把此事禀报给陛下。而且,颜老先生的著作,我也读过一些,他应该不是那种皇帝大过天的人……吧?”
苏妖孽看着脚下的京城,晃荡着酒坛,说道:“那我去和颜老先生打个招呼?”
“不,还是我去吧。”萧随意蹙眉说道:“万一这事儿不成,日后你再拜访颜老先生的时候,也不至于太过尴尬——也算是留个退路吧。”
苏妖孽笑了笑,随手把喝空的酒坛扔了出去,酒坛啪地一声在街心砸得粉碎。
作者有话要说: 卡文卡得……太特么销魂了_(:з」∠)_
这两天lū 一下大纲,明天不一定更,要更估计也很晚了_(:з」∠)_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长街
苏妖孽过去的经历,在随意楼里也有一份留档。
苏妖孽,男,杭州人氏。生辰不详,姓名不详,身世不详。师从秋路。擅轻功,擅偷盗,擅开锁,擅出千,擅杀人,擅戏曲。
这条记录,苏妖孽自然也是看过的。
每每想起自己那“生辰不详,姓名不详,身世不详”的十二字身份介绍,以及后面跟着的那一串j-i鸣狗盗下三滥的长处介绍,苏妖孽都十分无奈。
京城的百姓们知道有个妩媚风流唱功好的伶人叫苏妖孽,江湖的侠客或者不侠的客们知道随意楼有个喝酒砍价杀人的头领叫苏妖孽,然而讽刺的是,苏妖孽甚至不知道自己叫什么。
他之所以叫苏妖孽,是因为师父把他扔到戏班子的第一天,有个演孙猴儿的小男孩子,指着他煞有介事地大喝了一声,“呔,妖孽!”
那唱戏的师傅年纪有些大了,对他的长相很是满意,于是揉了揉他的头发,蹲下了问了一句,“你叫什么?”
苏妖孽不知道自己叫什么,于是茫然摇头。
“这样啊。”唱戏的师傅有些意外,正巧这时孙猴儿指着他喝了一声妖孽,师傅于是从善如流说道:“那你就叫妖孽好了。”
苏妖孽:“……哦。”
“那你姓什么呢?”师傅慈爱地看着才一丁点儿大的妖孽,“你总该知道自己姓什么吧?”
仿佛是怕妖孽年纪太小,不能理解这个问题,于是师傅又耐心解释道:“你爹姓什么,你就跟着姓什么。”
妖孽不知道自己爹姓什么,只好继续摇头,周围围观的男孩子们一阵哄笑。
师傅看上去倒是很开心,又揉了揉他的头发,“那就跟我姓苏好了——不过反正你现在也用不着名字,等你长大再说吧。”
——这些事情,苏妖孽自己甚至都已经记不清了,全是师傅告诉他的。
随意楼特制的马车辘辘地行着,那些久远而泛黄的记忆涌上苏妖孽心头,仿佛一杯苦茶,缓缓地、缓缓地洇了开来,天上地下无可遁形的酸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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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班子里通共不过待了五年时光,当时只觉得日子辛苦,日后回想起来,才知道那种喝水可以不用试毒、睡觉可以不用带刀的日子,是多么奢侈。
苏妖孽七岁那年,他的正经师父秋路突然跑到班子里去,向唱戏的师傅们要人。
那时苏妖孽的功夫刚刚有点底子,师傅们一是指着他日后赚钱,二是这么多年下来也有些感情,自然不肯放人。秋路师父于是和他们打了一架,强行带走了苏妖孽。要不是当时师父被仇家盯得紧,只怕那个班子便在那一夜里灭门了。
从此,苏妖孽开启了他的逃亡生涯。
师父杀人在行,赚钱不行,为了师徒二人不被饿死,他教了苏妖孽一些大开大阖的招式架子,打起来威风赫赫很是唬人,用于街头卖艺讨饭吃。
然后师父的仇家追来了。
仇家雇的杀手,那杀手躲藏在一边,趁着师徒二人在城外生火的时候突然出手。他出手的时候很是讲究,没有直接对秋路动手,而是一剑刺穿了苏妖孽的大腿,将他钉死在地上。
后来苏妖孽才知道杀手的选择是多么正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