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序正在摆弄着桌子上的一个风车。
木质小风车,涂成青色,在房里缓缓的转动。
槐序脸色看起来有些发愁,摆弄了一会儿风车,又从怀里摸出一块玉石,不算顶级的玉料,却是金华城里所能见到买到最好的料子。
这块玉石已经被槐序亲手雕琢好,雕刻的是黑山真形图,山纹云纹树纹融为一体,这块玉石几乎就是一件未曾完成的法器,只要稍加祭炼,就可以沟通山岳之力,不论是克敌还是护身,都是一件不错的法宝。
白献之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就轻轻走了进来。
槐序转头看着他,白献之忽然怔住。
槐序朝他招手,道:“过来。”
白献之只好走了过去,他身量尚小,一双眼睛发亮,也正是因为发亮,使人难以窥探到其中所蕴含的情绪。
槐序揉了揉他的脑袋,道:“醒了就好。”
槐序把风车递到他手上,又把玉牌挂在他脖子上。
槐序说:“说好了从山下回来给你带礼物,容娘说你爱吃,我把山下所有好吃的都带了一份回来,都放在后厨,你可以自己过去拿。这个风车是我从一个老手艺人那里买的,做得十分精巧。”
槐序有些难为情,“总想着你需要什么,却发现你没有什么特别缺少的,风车也太过简陋,我只好给你刻了一块平安无事牌。”
白献之的眼里,槐序的影子和楼阁里的灯火晃动着,似乎凝固了起来。
白献之忽然把头钻进槐序的怀里,轻轻的抵着他的胸口。
槐序住嘴,轻轻抚摸着他的背。
白献之心道:“你已经给了我最好的东西,所以不管以前发生了什么,哪怕你继承了奢摩的道统,我也不在意了。只要你在就好。”
夜深人静,槐序把白献之放在床上,熄了灯火,悄声走了出去。
房里槐花香清淡,风车缓缓旋转,等到槐序走得远了,白献之才睁开眼睛。
他抚摸着胸口的平安无事牌,忽然苦笑了一声。
一腔怨气和不甘终于在此刻烟消云散。
“奢摩啊奢摩,终究是你技高一筹,我斗不过你。”
五百年前,被奢摩斩去山神法印,镇压在y-in土。
五百年后,被奢摩的传人收养,斩去魔x_ing,立下道心。
一饮一啄,似由前定。然而在白献之眼中,所谓前定,也只是一句笑话。因果循环,机缘交汇,是奢摩最喜欢用的手段。
世人都寻仙访道,却不曾听闻有几人艳羡魔道,纵然魔道百无禁忌,纵然魔道修行迅速,纵然魔道不需要断情绝欲,不需要积累功德,纵然魔道百般好,为什么还是没有人心慕魔道。
无他,一个苦字而已。
真正入了魔道的人,才会体会到魔道的苦。然而入了魔道的人,有几人能够超拔?
槐序是因为姥姥魂灭,前缘已断,再续因缘,是奢摩伸手相助。
而白献之呢?
无非是先镇压了他的魔x_ing,再立下人x_ing,再使其立下道x_ing。
这一步,奢摩在五百年前就开始做,没有成功,五百年后,经由槐序之手,才开始见到成果。
白献之甘愿服输,甘愿受罚,甘愿给自己套上枷锁,甘愿给你自己戴上鞍绳。
魔道苦,仙道就不苦了吗?
古往来今求道者甚众,能得道者几人?脱魔入道,并非就是走上一条更容易的道路,反而因为曾经踏错,这条路会更难走。
然而白献之甘愿如此,也无非四个字,甘之如饴而已。
读书苦,但能明事晓理,做工苦,但能养家糊口,能受得苦,无非甘之如饴而已。
绝望已久,立足黑暗的人,但凡给他一丝希望,一缕光芒,他也会拼尽全力去追逐。
哪怕一路坎坷风浪,哪怕一路荆棘带血,也甘之如饴。
白献之倒在床上,呈大字形,放开心结,他敞亮入眠。
然而他并不知道,在他放下仇恨的时候,他幼童一样的身体在不断生长,转眼间就从孩童,长成小少年。
槐序仍旧在藏经阁里推算他的法术。他虽然改走人仙道,跌下鬼王的境界,毕竟也是曾经立足地仙道的鬼仙,高屋建瓴,此刻推衍起来,就分外顺利。
先后参悟八部众的乾达婆和长春观的丹道之法,槐序相互整合,终于整理出一门以香、味入门的修行方法。以百味百香修行,食香修行。
槐序心中愉悦,有这门道法,就可以广开兰若居,吸引八方食客,天地鬼神前来了。
槐序把这门法术录下,转交给容娘。这种修行法门,y-in鬼修行比妖精容易,容娘就把这门道法传下。
第一个毫无犹豫改修的人是晏儿,她是兰若居的厨子,以百味入道,正合她的道路。
叫容娘去忙,槐序去了一桩心事,就要开始安心准备渡劫了。
要引天雷入体,承受雷劫,自然不分时令,但真正的雷霆,是有时令之分的。
春雷生气最重,乃是生发之雷,正合槐序的木体。
因此槐序要把渡劫之日,定在来年春天。
此刻方才六月出头,算起来,还有大半年的时间可以给他准备,好好谋划,以免被天雷劈死。
这当先一手,就要积累福德果报,把一身孽债消了。
第二十三章 指月
月色融融。
吚吚哑哑的歌声在黑山上回荡,唱得是梁祝,正当第十三幕祷墓化蝶。
“不见梁兄见坟台,呼天号地哭哀哀。
英台立志难更改,我岂能嫁与马文才?
梁兄啊!不能同生求同死!”
祝英台唱完,只听晴天霹雳,风雷大作,梁山伯坟墓裂开,祝英台投身而入,仆人伸手去抓,扯开衣襟,如同蝴蝶分舞。
随后雨过天晴,从梁山伯的坟墓里飞出两只蝴蝶,随风飞舞。
鬼魂唱戏,亦真亦假。
唱罢梁祝,满堂喝彩。只见得高台上两只蝴蝶又化作人形,鞠了个躬,从后台走下去。
为了庆贺兰若居开张,黑山y-in界的妖鬼争相贺礼,这鬼戏班子,就是自己过来献艺的。
又是月半,鬼市开张,妖来鬼往的鬼市里热闹非凡。槐序大开兰若居,也不需消费,只要进来,就有香茶和糕点送上。
因此被鬼戏班子吸引的妖鬼使得堂内座无虚席。
槐序在二楼的雅间里收回目光,说了声看赏。黄大郎托着盘子吩咐一旁的侍女送到后堂,听见槐序说了一声:“还有些门道。”
槐序指的是鬼戏班子的幻术,只一曲梁祝,尚且入不得他的眼,反倒是戏班子的幻术,让他觉得十分有意思。
方寸之地,能兴云布雨,排演兴衰,这已经得其中三味了。
容娘在一边绣着花,绣着绣着,就住了手,看台上唱完了梁祝,忽然就冷笑了起来。
“化蝶成双,生生世世,世上若真有这种男女真情,还有哪来的痴男怨女。”
容娘心里不舒坦,她早已不舒坦。从戏班子说要开演梁祝,她就从心底觉得恶心,但是却不知道为什么,硬生生的看到结局。
槐序轻轻叹了口气,有些头疼。这山上有不少妖鬼,执念之深不愿解脱。哪一个,都是容娘现在的模样。
容娘说完,就知道自己又在钻牛角尖。即使知道这样对自己不好,但是每当这种时候,她也管不住自己的心。
有片刻的安静,直到台上出现了一个少年,一身素色,衬的身材笔挺,少年鲜衣,正是朝气勃发。
容娘又开始绣花,一边绣花,一边嗔怒道:“这小子上去做什么!”
台上这人,可不正是白献之。
只见他端端正正的坐在一张桌子前,伸手在桌子上捻动,就有烟云四起,烟云攒动,化作一个又一个的人形。
白献之不疾不徐,缓缓开口,说得是槐序大破鹰头寨的故事。
槐序有些啼笑皆非,只听白献之恭维道:“那兰若之主,身高七尺有余,着一身火纹玄服,恍如神明,一喜一怒,似有天地应和……”
槐序是真听不下去了,自从白献之一夜之间长成少年,x_ing子越发跳脱,少年心x_ing,什么都想试试,顽劣得可以。
只是他这顽劣,又都是小事,看起来不着调,但心里却比谁都敞亮。
只是越是聪明,越是容易学坏。
槐序转头对容娘说,“他《清静经》抄完了吗,抄完了改抄《道德经》。”
容娘低低地笑了,应了声是。
槐序转头去了丹室。
黑山灵脉灵气充足,以水为主,y-in气盛,水生木,又受y-in气影响,树木苍郁,远看时色泽近黑,故称黑山。
仿佛水墨点染,又少有人烟,阿兰若之姿,虽然清淡,但回韵无穷。
也许当年奢摩大师建立兰若寺,就是因为这一点。
以兰若为名,发展得香火鼎盛,再转为破败,又至兰若,也丝毫不奇怪了。
要在水脉为主的黑山上建立丹室并不容易,火气不够,很多手段都无法发挥,若非y-in敕符授在手,直接以黑山沟通地脉,引动地火上涌,造成火井,丹室实在名不符实。
人元宝丹的炼丹之法不可谓不高绝,但是三春道人却练错了。
在槐序眼中,长春观是正宗的道脉,怎么可能出了这种类似于血河丹法的血腥炼丹术,果然在槐序几经推衍后,这门人元宝丹之法的根本面目就出现在槐序面前。